程笑希從沙灘上回去的時候已經半夜兩點多了，閉上眼睛後，他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他和楊磊好像是一起長大的，什麼糟糕的事情都沒有發生，他們都隻是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從小學到高中，然後去讀了不同的大學。

這是一個同他随口編造出的一樣的楊磊，成績優異，受人歡迎，不過有些不好的地方就是太孤僻了，總愛獨來獨往，但身邊總留着一個程笑希的位置，好像也隻容得下程笑希一個人。

一覺醒來後，程笑希有種自己在夢中過了一輩子的錯覺，那種感覺很真實，就像他真的從什麼地方見過一樣。可是，如今他都身處于一個完全不能稱作真實的地方了，真實感能作為什麼憑據呢？

很快，程笑希就把這個夢又抛到了腦後。

他打開了通訊器，想着把昨天晚上産生的新想法先告訴楊磊，以免自己以後忘記。

C：昨天晚上我去了海邊，海島的夜空很好看，很清澈，所以能看見很多星星。

C：我相信以後我們會有機會一起去看的，你願意和我一起去看星空嗎？

095：好。

095：會有機會的。

在習慣了之後，一周便顯得沒那麼難熬。第二次見面很快就到了，楊磊已經學會了在從收容所裡走出來時和程笑希打招呼。

程笑希還沒想好說什麼，楊磊就先開口了，“時間到了，該履行上次的承諾了。”

楊磊居然還真沒忘了這件事，當然，程笑希也不可能忘，隻是這件事對他來說有點過于複雜顯得有些燙手，讓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是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他既然答應了楊磊就萬萬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程笑希咬咬牙說：“當然……隻是，我還是沒想好要怎麼做。”

楊磊停住了腳步，拉起了程笑希剛剛還在搓着衣角的一隻手，“你和我談戀愛的話，不就可以一起尋找答案了嗎？”

“……啊？”

趁着程笑希愣神的時候，楊磊湊得更近了些。

“我這個提議不夠好嗎，老師？”

很近，太近了，近到程笑希覺得自己無處可逃，他像是被楊磊的眼神定在了原地，被無形的力量強制着與楊磊對視，那是一雙很深邃的眼睛，能掩蓋住許多東西，可被他盯上的感覺卻會像是無所遁形。

談戀愛，他和楊磊談戀愛。

真是程笑希想都沒有想過的事。

可是楊磊提出來的那一刻，程笑希知道的，他的詫異隻是來源于楊磊居然會主動提出來，而不是詫異于提議本身，他并不拒絕楊磊口中的提議。

多麼刺激又新鮮的一件事，程笑希發現自己以前好像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的戀愛會以怎樣的方式開始，也絕對不可能想到此情此景，一種獨特的浪漫。

楊磊還在拉着他的手，程笑希沒有松開，而是握了回去，和楊磊做出一個十指相扣的姿勢，這是一個回應，一種象征，象征着故事的開始，從一個人的故事變成了兩個人的故事，所以，楊磊不會再是一個人了。

“之前一直沒告訴你，其實我也沒有談過戀愛，正因如此我才不能直接給出你一個答案。”他們牽着手走在石子路上，程笑希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

“這樣挺好的，不是嗎？”楊磊沒有低下頭，而是在看向身旁的程笑希。

“你記憶中的我，談過戀愛嗎？”

“我記得是沒有的。”

“這樣很公平不是嗎。”

公平到他們都是彼此的獨一份，公平到他們一起迎接新的開始，兩條本不在一個位面的線被奇妙地引接到了一起，彼此糾纏着自顧自地系上了一個鎖扣。

雖然這個時間沒有夜空與星星，但程笑希還是拉着楊磊的手去了海邊。

程笑希記得，他剛來到這裡的時候，大海的顔色看上去很暗沉，像藍黑色的墨水，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變晴朗了，連海的顔色都更明亮了，此時在陽光的照射下呈現出了閃亮的藍青色。

他帶着楊磊走到了能被海水沖刷過腳踝的地方，長褲被打濕了，讓腳步變得沉重。程笑希俯身去給楊磊挽他的褲腿，然後發現了之前根本發現不了的戴在腳腕上那兩個黑色圓環——是防護裝置。

心髒突然變得有些難受，程笑希并不想讓楊磊遭受這些待遇，可是他沒有能力讓楊磊擺脫掉這些禁锢，也沒有辦法替曾經楊磊殺掉的那些人寬恕他。

最後程笑希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又站了起來，楊磊好像一直都在盯着他看，似乎無論他做些什麼看起來都十分有趣。

“隻能先委屈你看一下白天的大海啦，不過白天的大海也很好看的。”

“嗯，确實很好看。”楊磊說，但程笑希覺得楊磊根本沒在乎海是什麼樣子的，明明視線一直粘在他身上。

“那你說說都有哪裡好看？”

程笑希故意想為難他，同樣也包含了一些他想聽楊磊内心的想法的小心思，楊磊轉過頭去看了眼海，不一會又轉回頭來看看他，語氣很認真地一字一頓道。

“因為你帶我來看，所以好看。”

轉眼間又是兩周過去，這期間的兩次會面，楊磊也從一開始的牽手變得更大膽了起來，他好像看準了程笑希不會說些什麼，所以從來沒有遮掩過自己骨子裡的主動與強勢，楊磊生來就是一個喜歡掌握主動權的人。

小島上幾乎不會有人路過，于是他們在花園的時候，楊磊會突然把程笑希按到石廊的廊柱上親吻他，沒有任何技巧，隻是單純的侵占與掠奪，就能把程笑希親到沒有力氣推開他。

楊磊好像很喜歡這樣，還喜歡用自己天生尖利的牙齒去來回磨過程笑希的嘴唇，他是想要把柔軟的唇瓣咬出血珠來嘗一嘗的，可最後還是克制住了，程笑希的嘴唇被親得紅腫的樣子看起來真的很美味。

程笑希覺得楊磊一定有着繼續做些其他的事的意思，隻是這兩次都沒有下手，算是給了他更多的做心理準備的時間。

統共一個月的外出會面後，L小姐又帶來了新的消息，收容所對095号的管控進一步放松，程笑希可以和楊磊坐船離開這座孤島了，L小姐說他們将會被送到楊磊以前生活的城市，希望故地重遊能夠促進他找回自己的記憶。

不過防護裝置是不能卸下來的，裝置同樣有着定位功能，并且程笑希需要每天寫一份電子報告彙報他們當日的動向，每三天要同收容所進行視頻溝通測評，每周也要回島上一次。

很複雜，不過雖然仍舊是受着重重限制，但程笑希能每天都接觸到楊磊了，他們還能去到外面的世界，無論是收容所還是島上的環境都太過于狹小了，程笑希覺得當世界變得更廣闊之後，人的心态也是一定會變得更好的。

次日，他們就乘上了離開小島的船，收容所為他們兩個人提供了能保障基礎生活的金錢與住所。離島的時候他們都被安排坐在船艙裡，程笑希也不知道這有何用意。

隻不過也不重要，他現在已經激動得感覺心髒跳動的頻率過快，都快要把他自己的胸腔炸開了。身邊的楊磊看上去沒那麼大反應，隻是握着他的手沒有松開過。

程笑希不知道楊磊對外面的世界會不會有着向往之情，他曾經問過楊磊這個問題，那時候的楊磊說他并不感興趣，世界對于他來說都是一樣的，在外面還是裡面，都沒有什麼區别。

過了這麼久，也許楊磊的看法也該有了變化吧？但程笑希不想問出口，反正他們馬上就要到達外面的世界了，楊磊很快就能親身體驗了，說不定他自己就能發現到底有什麼不同呢？

最後他們到達的城市在過去并沒有出現在程笑希的夢裡過，一切看上去都十分陌生，無論是對于外來者程笑希，還是雖然原本住在這裡卻失去了記憶的楊磊來說，都是一樣的新奇。

這裡看上去沒那麼發達，與程笑希生活的世界中遍地都是高樓大廈的情況不同，這裡的建築大多都還是低矮的，一眼望過去并不存在高層建築，連他們居住的地方都是平房。

住所隔壁是一家面館，老闆是個上了歲數的和善女人，看上去至少有五十多歲了，在他們剛到了門口時就來熱情地和這兩個新鄰居打了招呼。

這條街道不算太偏僻，附近有着不少各色小店，小吃店，燒烤店，還有零散的書店和花店。這種街道隻存在于程笑希較為遙遠的記憶中，他記得好像在自己小的時候，生活的環境才是這樣的，一條街上什麼都有，街坊也都彼此認識，鄰裡間誰家有了事都會互相幫襯一下，也沒有什麼秘密。

他們的街坊鄰居都很善良，并沒有對這兩個外來人表現出排斥的情緒，隔壁的老闆還招呼了他們晚上去吃她家的面，第一頓就給他們免費當作接風了。

這種樸素的用大鍋煮出來的湯面，程笑希覺得是在家裡才能吃到的，外賣和食堂都不會有這種味道。咽下去之後食道和胃都被溫暖了，他也不懂為什麼自己會在吃了一口面之後覺得鼻頭發酸，也許是被熱氣熏到了眼睛，他甚至有些想哭。

楊磊坐在他的對面，隻是沉默地吃着，他吃得比程笑希要快很多，在撂下筷子的時候，程笑希還剩下小半碗。

“很好吃。”

楊磊突然發出了這樣一句點評，在程笑希的記憶中，這好像是楊磊第一次主動發表了自己的意見，而且還是表示好的那一方面，這讓他感到十分驚奇。

“我也覺得很好吃，你喜歡嗎？我們可以再要一碗。”

“好。”

楊磊點頭答應了，然後程笑希起身去找了老闆，多要終究是不好意思的，程笑希想按照三碗面的原價付錢，老闆不願意要，他們來回拉扯了許久程笑希才成功讓對方把錢收下了，然後端回了一碗被老闆盛得滿到快要溢出來的面。

于是楊磊又一次安靜地吃了起來，最後不但把面吃完了，還把湯都喝幹淨了，看得出來他說的好吃并不是什麼違心之話，這個發現讓程笑希覺得有些開心，他一直撐着頭看着楊磊，滿意地笑了起來。

“你看起來很開心。”

“因為我覺得你今天很開心，所以我也很開心。”程笑希說，然後笑眯眯地拉着楊磊的手回到隔壁的住所去了，現在這裡就是屬于他們兩個人的“家”。

這裡雖然裝修得完整，但是看起來很久沒有人居住了，工作人員并沒有替他們提前打掃。程笑希自認并不是一個勤勞的人，以前他就并不喜歡做家務，在上大學住宿舍的時候也隻是保持基本的整潔衛生就好。

現下他肯定是要和楊磊兩個人做一次大掃除了，幸虧是和楊磊一起，想想是為了他們兩個人的小家，程笑希才獲得了一點動力，不至于直接一屁股坐在還鋪着一層灰的沙發上。

一口氣收拾完有些勉強，他們先打掃了晚上要住的卧室和衛生間，其餘的可以明天繼續。原本程笑希想着打掃兩間卧室的，可楊磊說如果他覺得累的話為什麼不隻打掃一間呢，明明是一張雙人床，足夠躺下他們兩個人。

雖然也一樣是能預料的事，但每個第一次擺到面前的時候都會讓程笑希覺得有些突然。好在楊磊在經過了一番打掃後大概是和程笑希一樣的累，所以這是一個普通的什麼都沒發生的夜晚。

程笑希本以為自己這麼多年來都是一個人睡，會對有另一個人躺在身邊感到不适應，但是并沒有，和楊磊躺在一起讓他感到安心，連楊磊偏要把他摟在懷裡睡都顯得十分自然，沒多久程笑希就徹底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程笑希就因為忘了寫電子報告被L小姐一通電話進行了警告，并且告訴他如果再忘記報告的話他們兩個人就會被強制召回，把程笑希吓得之後吃完了晚飯就要馬上把報告準備好。

他們兩個不用工作，每天要麼出去閑逛，要麼就是歇在家裡。不過程笑希更多的是偏向于拉着楊磊出去，雖然他自己很懶，但他想讓楊磊多上外面轉一轉。

恢複記憶的事早就被程笑希抛在了腦後，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在和楊磊好好過日子了，隻不過是他們倆有些特殊罷了。

“我們以後就一直這樣好好生活下去好不好？”

平靜的生活像是一針麻醉劑，讓程笑希沉浸其中，逐漸把過去的一切都忘記了。他已經不再在乎自己的來處，不再在乎那些特殊的複雜的前提，眼前的生活就是他想要的，這樣很好，楊磊在一個每天他睜開眼就能看到的距離，他們日日生活在一起。

屬于楊磊的那些破碎污濁的過去也不見了，新的圖畫會把原本的那些殘忍的文字替換掉，就像用了之前他買給楊磊的蠟筆，每一支都是高飽和度的亮色，程笑希喜歡美好的食物，所以他的圖畫裡會有着散發光芒的太陽，初綻的花朵，清晨的露珠，或是雨後的青空。

畫筆被遞到楊磊的手裡時，程笑希不知道他會畫下什麼，但他希望那是一個同樣美好的答案。

“好好生活是什麼樣子的？”那時候，楊磊是這樣反問他的。

“就是我們兩個像所有普通人一樣，就這樣平凡的活下去。”

楊磊沒有再接過他的話，像是陷入了思考，程笑希願意給他時間，給他一個逐漸理解的過程，就像他們的關系也是從零開始一樣。

可是畫筆會落在哪裡，會畫出什麼樣的東西，終究是由下筆的那個人決定的，即使身處同一個世界，不同的人也會看到不同的景色，即使兩個人有着相似的經曆，也可能會在分岔路口做出不同的選擇。

第三次從收容所往返後，L小姐突然給程笑希打了一個電話，程笑希第一反應是去回想自己是不是又忘了報告，但是不可能，他其實剛在半個小時前提交了報告，那會是什麼事呢？L小姐似乎并沒有這樣突然地聯系過他。

程笑希接通了電話，L小姐在那邊說：“工作人員昨夜檢測到了095号在昨天2：57外出，這一點您并沒有在報告裡提到，您是并不知道095号進行了獨自行動還是在報告中進行了隐瞞？這很重要。”

楊磊在他睡下後居然一個人出了門？程笑希完全沒有意識到，楊磊的一來一回都沒有将他從睡夢中驚醒，也根本沒有把自己一個人外出的事告訴他，甚至在這一整天裡都看不出什麼異樣。

“我……我不知道他出去了，我睡着了。”

對面的L小姐好像是松了一口氣一般，“我很高興您不是進行了隐瞞，這關乎我們對您的信任，收容所希望您在詢問過095号後于明日進行反饋，鑒于095号一直以來沒有出現過出格的行為，您不必太過緊張。”

這樣一來，程笑希也松了一口氣，他不敢對收容所那邊的人撒謊，畢竟他們實際上還是被收容所掌控在手裡的。現在，他該去問問楊磊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一般與收容所聯系時，程笑希都會獨自一個人去卧室裡關上門，此時楊磊就正坐在客廳裡看書，“楊磊，你昨天半夜自己一個人出去幹什麼了？”

奇怪，楊磊手裡的這本書是什麼時候買的？程笑希好像沒什麼印象。

楊磊挑了下眉，他對這個問題并不意外，雖然他很想搞掉那幾個該死的圓環，但他同時也明白如果他做出了破壞行為，那麼裝置一定會向收容所發出警報的信号。

“我出去轉了一圈。”

“沒有做其他的事嗎？”

“沒有，隻是那樣會讓我心情變好。”

沒有絲毫遲疑的回答，程笑希認為楊磊應該說的是實話，他覺得楊磊應該也沒有對他撒謊的必要，可能隻是半夜醒了突然有興緻出去散散心吧，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也許一次沒什麼大不了的，但當事情不止是一次之後，誰都該看得出來這其中有什麼問題。

“楊磊，已經是第三次了，你又瞞着我在半夜出去了。”

“哦，那我下回會告訴你的。”

“你真的隻是出去散步嗎？沒有做其他的事？”

“對啊，這樣會讓我的心情變好。老師，不是你教給我的人要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嗎？”

“……對，我是這麼說過。”

沒來由的煩躁，程笑希覺得有什麼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他覺得現在他應該自己一個人出去散散心。

鐵門把楊磊看向他的眼神關在了裡面，程笑希一個人走上了他和楊磊已經走過了許多次的街道。

他随意選了一個方向，突然感覺今天的街道好像沒有往日裡熱鬧，讓他的大腦裡突然蹦出了蕭條這兩個字。程笑希記得以前他每次路過書店的時候，總能見到那位老闆在和隔壁的店員或者是路人聊天，書店老闆是一個中年男人，看見他們路過，老闆便一定會跟他們打個招呼。

可是今天書店卻沒有開門，鐵門拉了下來，是有什麼事情嗎？程笑希不太清楚，突然沒有了熟悉的招呼聲他居然有些不習慣，此時心情不太好的他很懷念那個聲音。

漫無目的地來回走了兩趟之後，程笑希又進了隔壁的面店，明明快到午飯的時間了，居然沒幾個客人，程笑希坐在了他每次都會坐的同一個位置，要了他第一次來吃的招牌原湯面。

他和老闆已經混得很熟了，面端上來後，老闆歎着氣坐在了對面，程笑希主動問到：“怎麼了，趙姨，是有什麼事嗎？”

女人稱得上是愁容滿面，對着程笑希擺了擺手，“可别說了，最近城裡不太平，已經連着有好幾個人失蹤了，就跟蒸發了似的，都沒跟别人打招呼就找不到了。”

“怎麼會這麼突然，會不會隻是突然有什麼事情出遠門了啊？”

“那怎麼會這麼巧，一下好幾個，就街西邊的那家書店的王老闆，也是這麼突然失蹤的，他老婆都聯系不上他，天天急得不行。”

“啊……？我剛剛才路過了書店，我說那裡怎麼會關着門。”

“咱們這小城一直都沒發生過什麼大事，大家都過慣了安生日子了，這一下搞得大家都人心惶惶的，這不，上街的人都變少了……”

失蹤。

很怪，很奇怪啊。

會是他想象的那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