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感謝那些曾經欺辱我，将我像狗一樣踩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的人們，多虧了他們給我創造了理由，創造了條件，創造了如今的我。時至今日我還能回想起他們鮮活的面孔，希望他們下了地獄也不會将我忘記。”

——《095号犯罪記錄》

程笑希合上了書頁，他已經是不知道第多少次翻開這本書了，最開始隻不過是這本書在他的同學之間頗為流行，所以程笑希在路過書店時，一眼瞥見了這本因為時下帶有熱度而擺在最顯眼位置的書，他思索了一下便買了一本，當作方便自己和同學有更多的共同話題。

這本書的封面上畫着一排似乎是監獄裡的鐵栅欄，栅欄後有着一個人的背影，他的背後印着“095”的字樣，似乎是屬于他的編号，栅欄的設計頗具深意，讓人分不清被關在牢獄裡的是後面的人還是讀者自己。

程笑希看書向來沒那麼積極，能讓他從頭看到尾的書并不多，他也沒想到這本《095号犯罪記錄》居然會如此吸引他，雖然這極大程度上都是歸功于書中的高智商罪犯主角。

書中的主角名叫楊磊，一個平凡又普通的名字，也許原本他也應該有着如萬千普通人一般的人生。

楊磊的父母在他初中的時候離異，脾氣不好的父親和任勞任怨的母親，總之，楊磊對父親是沒什麼好印象的。後來那個男人出軌了，母親才終于和他離了婚，通訊不發達的時候，世界很小，所以周圍發生的事傳播的都很快，楊磊的家事變成了同學們的談資。

不明是非又口無遮攔的孩子們惡語中傷着他人的家庭，楊磊是不在乎别人怎樣說他的，但他不允許其他人議論他的母親，于是他用一些暴力但直接的方式讓那些人閉了嘴。

可惜閉嘴隻是一時的，特立獨行的楊磊被孤立了，那些挨過他打的人成了小團體，仗着人多來霸淩他，楊磊越不認慫，他們就越變本加厲，好像偏要折斷他的脊梁骨才好。

楊磊不想帶着一身傷回家，他不想讓那個本來就已經過的很苦的女人知道他在學校過得不好，所以他經常借口跟母親說自己去同學家住，然後跑到網吧睡覺，也虧得是那會還不怎麼管未成年，不然他怕是連網吧都進不去。

他第一次殺人隻是出于自衛，被三個同齡男生堵在巷子裡，後面那個拿着把刀在手裡把玩，他們好像想拿刀在楊磊身上做些什麼。可惜楊磊不會妥協，大概人在逆境中容易爆發潛能，他在奪過刀的時候順勢捅了回去，沒想到直接捅在了對方的心口上。

發現人逐漸沒了氣息之後，另外兩個男生當場就吓得跌坐在了地上，眼淚鼻涕一起流，甚至連救命都喊不出來。

楊磊卻沒什麼大反應，隻是平靜地看着被鮮血浸滿的刀身和自己同樣染上血的手。

……感覺并不差。

刀捅進人的身體的時候，感覺悶悶的，雖然是不可能的事，但楊磊好像聽見了布料被撕破的聲音，還有肌膚被利刃壓迫着叫嚣，肌肉與脂肪經利刃壓迫後不甘地滾向了兩邊，放任着刀尖一路攻進了心髒。輕輕地，心髒就這樣破掉了，滾燙的鮮血迸發出來，這樣惡心的人居然也流着鮮紅的血液，楊磊覺得自己的手被染了髒，但同時又好像被溫暖了。

剝奪掉一個人的生命就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嗎？心髒炸裂開的聲音似乎還回蕩在他的耳邊，楊磊有些享受地眯起了眼，嘴角也在他自己根本沒發現的時候揚了起來。這樣的神情落在了另外兩個人的眼裡，簡直比從地獄裡來的索命鬼還要恐怖上千萬分。

“我……我不想死，你不要殺我……”

他們顫抖着開口，同樣剛剛十三歲的少年，哪裡見過殺人這樣的場面，此時都被吓得連說一個完整的句子都十分困難。他們早就被吓破了膽子，哪裡還有把楊磊堵在角落時的盛氣淩人，此時一個兩個的全都抖成了篩子，嘴上對楊磊一邊喊着對不起一邊說着以後為他當牛做馬隻求他放過自己。

全然忘了他們其實好像可以二對一。

可能，這就是正常的孩子與并不正常的楊磊的區别吧？

楊磊對他們說：“我可以放你們走，但你們不能把今天的事告訴任何人，不然我就殺了你們。”然後兩個男生就連聲應下，因為被吓得腿軟，好半天才從地上爬了起來，在兩人互相搭着肩膀想要離開的時候，他們挨個被楊磊抹了脖子。

放你們走我是不要命了嗎……楊磊心裡想着，然後帶着并不符合他這個年紀的孩子的心态處理完了一切，冷靜得可怕。

在第一次殺了人之後，楊磊就已經迷戀上了那種感覺，不過他在初中時期沒有再下過手，再往後便是高三與畢業後了。

他先後報複了很多人，把當年霸淩過的人挨個剁成了碎塊塞進垃圾桶裡，每個垃圾桶上都放上一個沒刻名字的牌位和三根線香，垃圾桶的方位彼此呼應着，組成了一個五角星的形狀。

後來他就成了知名的連環殺人犯，隻是大家知道的隻是他的另一個名字——Alex。

實際上，《095号犯罪記錄》這本書，更大篇幅的筆墨都是用在楊磊成年後的犯罪手段上，他是一個高智商罪犯，精彩絕倫的犯罪現場層出不窮，給警方留下了不少無法破解的謎題，同時他還會把每一個犯罪現場都當做一個完美的作品，有着極強的儀式感，一個偏執極端的瘋子。

可是，程笑希卻總是更在意那些屬于楊磊的過去。高智商罪犯Alex固然吸引人，程笑希也确實會被他的瘋狂與強大所折服，但他卻總是在想，會不會……會不會當年的楊磊沒有經曆那些事，之後的一切便都會不一樣？

程笑希開始頻繁的做夢。

偶爾他會夢見破敗的街道，耳邊傳來聽不懂的聲音，像是男孩的嘲諷與辱罵聲，程笑希站在街道上，能看見楊磊背着一個沾了泥的斜挎包，身上髒髒的，大概是剛被人推在地上打過，瘦得像隻有骨頭的男孩從他身邊走了過去，程笑希伸出手卻隻能從那個影子上穿過。

偶爾他會夢見荒涼的墓地，現在的楊磊已經是那個連環殺人犯Alex了，男人不知道為什麼在這裡，他好像沒有一點敬畏地反身靠坐在了墓碑上，程笑希看不清上面的名字，隻能看見楊磊望着有些肮髒的天空出神，從他的口鼻間噴吐出的煙霧把空氣染的更灰暗了，漂亮的手指尖中抖落的煙灰落在了墓碑旁。

偶爾他會夢見昏暗的監獄，Alex又變成了095号，灰色的，黑色的，陰沉的，晦暗的，沒有生氣的。男人靠在牆邊，仍然是在發呆，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也許在想自己糟糕的少年時期，也許在想自己犯下過的那些精彩案件？也或許在後悔……誰知道呢，程笑希不知道，不過他有一點想知道。

明明隻是書中的人物，卻在程笑希的夢裡逐漸出現了一個清晰的面孔，偶爾顯得有些無神卻在看向你的時候帶着壓迫感的下三白眼，他的目光總是有些冷冽的，像冬天刮得人臉頰生疼的寒風，嘴唇不是很厚，可能會讓人覺得有些無情，手很漂亮，程笑希在他抽煙的時候發現的。

他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認識了楊磊很久似的。

明明隻是書中的人物，卻讓程笑希平白産生了探究欲，他有時候會開始期待自己夜裡會做一個怎樣的夢，夢裡他和楊磊的距離在無限拉近着，好像他不再隻是一個讀者，書中的人變得觸手可及。

好可惜，今天沒有做夢。程笑希睜開眼睛時這樣想到，他昨晚睡得不錯，一夜無夢是高質量睡眠的标志，程笑希翻了個身想要坐起來，卻突然發現……天花闆怎麼好像變遠了？

大學宿舍一般都是上床下桌的，在意識到有哪裡不對之後，程笑希立馬扭過頭去看向地面，果然，天花闆變遠了，地面也就變近了，因為他根本已經不在上鋪了！

程笑希明明記得他昨夜是一如往常的在宿舍入睡的，怎麼一覺醒來就會變了地方？他費解地下了床，發現自己的衣服不再是記憶中的那身，變成了材質有些老舊的襯衫與過于寬松的長褲，擡眼四處打量後，他意識到自己在一間陌生的屋子，讓程笑希不禁開始想他這是被綁架了嗎？什麼人能從學校的宿舍裡把他綁走？學校有這麼不安全嗎？

他能從房間内感受到空氣中的潮濕，這裡也許是靠着海的，濕潤的空氣都混入了一絲鹹味。程笑希開始對着房間一陣調查，這裡的一切家具擺設看上去都有些上了年頭，書桌是程笑希隻會在年代劇裡見到的款式，另一面牆上開着兩扇窗，可以看見外面的景色。

程笑希剛要湊到床邊去打量一番，門卻突然不合時宜地被敲響了，并不急促的敲門聲卻讓程笑希刹那間心如擂鼓，會是綁架他的人嗎？

他悄悄湊到門邊，發現這門上居然沒有貓眼，程笑希心裡不踏實，又轉頭找了找有沒有什麼能防身的武器，最後他手裡抄着衣帽架才鼓起勇氣又挪到了門前。

門縫似乎也看不見外面，程笑希自然也不敢開門，難道綁他的人沒有鑰匙嗎？還是說是别人在敲門？他不清楚自身的處境，未知會給人帶來無盡的恐慌。

“您好，程先生，您起了嗎？”外面響起的是一個清脆的女聲，聽起來年紀不算大，也許二十多歲。

程笑希假定自己被綁架了，他一米八四的大個子，自然會覺得至少得是一個足夠強壯的男人才搬得動他，門外傳來的女聲實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試探地回了一句：“你……你是誰？”說完程笑希就有些後悔，但好像裝自己沒有醒也沒什麼意義。

女聲說：“我是Y區第五号收容所的工作人員，程先生，您的文件已經經由上層通過了，今天是您開展工作的日子。”

……什麼Y區？什麼收容所？什麼工作？程笑希聽得一頭霧水，這些東西和他這個大學生有什麼關系？他不隻是一個普通的曆史系男大學生嗎？什麼時候跟這些他完全不知道的東西扯上的關系。

聽見門内的程笑希沒什麼動靜，那個女聲又一次催促了起來：“程先生，我們需要您開展工作，您可不可以先将門打開，我們見面說話好嗎？”

開？還是不開？

兩個聲音在程笑希的腦海中激烈地鬥争着，若是開門的話，也許将要面對的就是一個騙局，無論對方是什麼目的他都等于自投羅網。可不開的話，若真是對方綁架了他，那對方怎麼也能有手段進這個房間，也許他的不順從會将對方激怒。一番鬥争後，其中一個聲音逐漸占據了上風。

咔哒——門把手轉動的聲音格外清脆，程笑希盡量緩慢地打開了門，并将頭湊到門縫邊打量着外面。

映入眼簾的聲音主人是一個身高比程笑希矮上半個頭的女孩，大約有一米七左右？她身上穿着幹練的制服，頭發向後梳起一個馬尾辮，整潔得一絲不苟。女孩的胸前還挂着一個似乎是工作證的東西，她發現程笑希的目光在盯着那裡，便大方地将證件遞了上來。

“您好，我是負責傳達您與收容所之間往來信息的聯絡員，這是我的工作證，您可以稱呼我為L。”

程笑希翻來覆去的看着那張小小的工作證，他當然不認識這什麼收容所，自然也不認識證件背後的标志，但這樣符合規制的東西……這是誰在整蠱他嗎？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程先生，您還記得您的工作内容嗎？”

“啊……啊？”被L小姐打斷了思緒的程笑希猛地一擡頭，他怎麼可能知道什麼工作内容！他連自己是怎麼被綁架到這裡的都不清楚，但他又不敢做什麼出格的事，隻好先順着對方的話說下去，“我……不太記得了，你能再跟我說一遍嗎？”

“好的，是這樣的，程先生。我們請您前來是因為關押在收容所的095号罪犯，他失去了記憶，而經我們調查，您是非常了解他的人，所以收容所希望您能陪伴095号并幫助他恢複記憶，他的記憶中有我們需要的關鍵信息，所以請您一定要不留餘力。”

……095号？

一個令程笑希無比敏感的數字，是巧合嗎？他不會記錯的，畢竟那本小說的名字就是《095号犯罪記錄》，幾個數字的話……大概也确實容易撞上吧，隻是他的無意義聯想罷了。

把這對當下的狀況起不到任何作用的聯想趕出大腦後，程笑希向面前的L小姐點了點頭，并轉頭換上了擺在鞋櫃前的鞋子，常年隻有運動鞋與闆鞋輪換的他第一次穿上了皮鞋，感覺還有些奇異。

接着，程笑希便跟着對方出了門。迎面而來的是更加濃郁的大海氣息，這間房子果然是靠着海的，甚至近到程笑希一出門便看得見，他左手側的遠方是像混入了墨水般暗沉的大海，右手側能看見一座大概有十幾層的燈塔，外加一個向内圍成圓形的建築。

這是一座小島，面積實在不大，兩人步行十幾分鐘就到了那所謂的第五收容所門口，L小姐出示證件後，門口的兩位看守才拉開了沉重的厚鐵門将他們放了進去。

奇怪，太奇怪了。誰能在一夜間把他綁到一個海上小島？難道他根本不是睡了一個晚上？其實他已經睡了很多天了嗎？！程笑希表明上看着冷靜，實則内心像是有上百個小人在同時蹦跳着不得安生。

面前的這一切都太過于超出他的想象，偏偏程笑希又是個唯物主義戰士，無論有多麼離奇他都下意識地用大腦去尋找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

收容所内沒有電梯，隻有蜿蜒旋轉而上的樓梯，程笑希跟着L小姐一口氣上到了第五層，這裡好像就是收容所的頂層了，又一次向看守出示證件後，L小姐先一步推開門進入了會見室。

程笑希聽見L小姐在房裡對另一個人說：“095号，收容所為你找來了有助于恢複你記憶的專業人士，他還會幫助你學習一些常識□□物，你可以選擇稱呼他為老師或者醫生。”

說完這些後，L小姐就從房間裡出來了，轉而對着程笑希說：“程先生，095号現在已經在裡面等您了。”

095号……

程笑希又在心裡念了一遍，然後他伸手推開了那扇門，霎那間，他的大腦變得一片空白。

也許剛剛修理過顯得短而利落的黑發，被開門聲吸引一瞬間看向他的下三白眼，無感情的探究的眼神，不會上揚的嘴角，在桌子上交握的修長手指。

是夢嗎？

這個人是……

……是程笑希夢中的楊磊。

也許過了幾分鐘，或者十幾分鐘，也可能隻有三十秒，程笑希才終于找回了自己身體的控制權，身後的門已經合上了，面前的男人似乎對他并不感興趣，隻是在打量了他兩眼後就又垂下了雙眼，一隻手撐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程笑希在剛剛都還是堅信着唯物主義的，但他思想的壁壘此時出現了一絲松動。為什麼他會見到楊磊？甚至還是頻頻出現在他夢中的那個形象，他現在是在自己的夢裡嗎？

想到這，程笑希用了大力氣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好痛！這麼痛都沒醒，這居然不是夢？！那是什麼，是他幻想中的世界嗎？因為他看書看得太頻繁了甚至都幻想出來一個楊磊了？

他接連又掐了好幾下，直到把自己疼得呲牙咧嘴的，這一系列奇怪的舉動甚至都沒有引起對面的楊磊的注意。

于是程笑希幹脆暫時放棄了思考，他對面前這個楊磊還是很感興趣的。在他與楊磊之間隔着一層隻有看上去才顯得脆弱的玻璃，程笑希落座在了玻璃的另一側，是一個能和對面的楊磊平視的高度。

“你是……楊磊嗎？”程笑希伸手貼上眼前的玻璃，猶豫着開口，不知道為何，他此時很希望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複。

唯物與否對他來說好像變得不再重要。

可惜，對面的人并沒有回應他，男人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也許他根本沒有在想些什麼，隻是放空了自己的大腦。是的……程笑希突然想了起來，L小姐說095号失憶了，那他應該沒有什麼可想的事才對。

“我知道你失憶了，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程笑希又一次試探着開口了。

男人的眉頭輕微的上蹙，程笑希沒有錯過這一點細微的表情變化，“我覺得，問我的名字之前，你應該先告訴我你的名字。”他說。

語氣不是很好，甚至可能有一些厭煩，但總比不回應要好。男人的聲音聽起來稍微有些幹澀，可能是太久沒有開口說話，沒有程笑希想象中的那麼低沉，不過總是比他自己的聲音更低就是了。

“我叫……程笑希，微笑的笑，希望的希。那麼，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更柔和近人些，好讓對面的男人能不再那麼抵觸。

“……楊磊。”

輕飄飄的兩個字落在程笑希的心裡，一下子激起了千層浪，他沒有猜錯，也沒有認錯，這不可能是巧合，世界上哪有這麼多累積在一起的巧合！

隻是……

收容所？程笑希并沒有在書中見到過這個名字，這裡是什麼地方？他記得，書裡的楊磊進了監獄後……程笑希的頭劇烈地痛了起來，像是他在不停地用力撞在牆上，有什麼東西在阻攔他去尋找那一份記憶，他好像想不起來書中的結局了。

程笑希無意識地在椅子上抱頭蜷縮着，太痛了，他想不到其他緩解的方式，隻能嘗試着用手指來回掐着頭皮或者是用力按壓自己的太陽穴，但是都無濟于事，直到他放棄了回憶書中結局的念頭，這陣疼痛才逐漸消散。

在他緩過來時，程笑希發現自己身上已經泛起了一層冷汗，而楊磊對這一切通通視若無睹，他隻是又一次地開始了走神。

對話就這樣停滞了，程笑希并不知道該找些什麼話題，他該對楊磊說什麼？說我想見你很久了，還是說你怎麼會在這裡，這一切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可是面前的這個楊磊大概也什麼都不知道吧，他已經失憶了，像一張白紙一樣擺在程笑希的面前，原本寫在書上的那些文字都被皆數删除了。

等等，失憶……

……那說明，程笑希想到了自己過去一直設想的那件事，他曾無數次想過如果楊磊的童年沒有發生那些事，最後一切是否會變得不一樣。而如今，沒有了，那些糟糕的過往都沒有了，就像遊戲重啟了一樣，現在的楊磊還沒有走上那條極端的血腥之路，如果此時的他獲得了更多的溫暖與善意，一定……會不一樣的吧。

細碎的光芒從程笑希的眼底泛了起來，難道是上天想要幫他實現這個看起來太過于不切實際的夙願，他現在似乎獲得了一個拯救楊磊的機會，雖然說要成為别人的救贖什麼的聽起來太自大了，但程笑希确實很想試一試。

不如先套一套近乎吧。

“楊磊……他們有告訴你嗎？我以前認識你。”程笑希試探着開了口，可惜楊磊還是沒什麼反應。

“他們說你失憶了，我很了解你，所以我可以嘗試幫你恢複記憶……”說到這程笑希又想到，如果楊磊的記憶恢複的話，那他想做的事不就要破滅成泡影了？他突然有點不希望楊磊恢複記憶了，況且，如果恢複記憶的話就說明楊磊對他們沒有用了吧？那楊磊犯了那麼多罪，無論如何都是難逃一死。

于是程笑希自己把自己整得一時說不下去了，又糾結了半天才繼續支吾着開口，“當然，恢複不了記憶也沒有關系，人嘛，要向前看的！我們先過好當下的日子就好了，記憶這種事随緣就好。”

不對，那萬一楊磊很想找回自己的記憶呢？畢竟那麼高傲的一個人……他是不是也不該直接為楊磊做決定呢？

“呃……當然這要看你自己怎麼想啦，我都會盡力去幫助你的！”

程笑希就這樣雜亂無章地絮叨着，楊磊也一直沒理他，直到L小姐進來表示時間到了，每次的會面隻有短暫的半個小時，程笑希完全沒意識到時間居然流逝得這麼快，他甚至覺得也許才過去了十分鐘。

最後根本沒讓楊磊說出幾句話的程笑希顯得有些垂頭喪氣的，L小姐似乎看出了這一點，體貼地安慰了他：“095号大概是因為失憶，所以一直都不太配合工作，以後見面的機會還有很多，程先生不用太過于焦急。”

而後，L小姐又遞給了程笑希一部手機，她介紹到：“這是島上專用的通訊器，上面包含了足以滿足您在島上的需求的功能，您也可以通過通訊器随時與095号聯系。”她打開了頁面，向程笑希展示着如何操作，主頁上還有一個圖标像攝像頭一般的應用，程笑希正好奇着，L小姐便介紹到了。

“這個應用連接了095号收容室内的三個攝像頭，方便您日常觀察他的起居生活，您可以借此了解他平日裡的行動。”L小姐又點開了另一個形似包裝盒的應用，“您如果想給095号送些日常用品或禮物，就可以使用這個應用，會有工作人員上門來取，并在檢查後送到095号的收容室内。”

最後就是位于正下方的通訊功能了，點開後隻有095一個聯系人，算是他和楊磊的專用通訊，L小姐也提到了在楊磊的手中有一個同樣的通訊器，隻不過他的通訊器隻有和程笑希聯系這一個功能。

在介紹完一些島上的相關事物後，程笑希也同L小姐一起走回了那個一開始的房間，他接下來大概都要住在這裡了。送别了L小姐，程笑希立馬就到書桌前拉開椅子坐了下去，然後抱着手機點開了聊天框，盯着那個095号的備注，瘋狂思考着自己要不要發點什麼過去。

對面可是楊磊啊……他現在能和楊磊溝通了。

可是剛剛楊磊又對他說的話一點反應都沒有，現在發消息過去就一定會回複他嗎？程笑希逐漸又變得坐不住，轉而變成抱着通訊器在房間裡來回轉悠，走了一圈又一圈他也沒有糾結出個所以然。

……對了，他好像還有個能看攝像頭的功能。

老實說，對一個現代人來說，通過攝像頭看别人的日常起居好像有一些變态，但程笑希對楊磊的探究欲勝過了一切，他又坐回了書桌前，顫抖着點開了那個攝像頭圖标。

楊磊住的收容室可以稱得上是什麼都沒有，隻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程笑希來回觀察着，第一個攝像頭好像是安在洗漱台上，程笑希從這個鏡頭還能看到收容室的門口。第二個鏡頭斜對着床，第三個鏡頭可以看到書桌與上面空落落的架子。

看樣子也沒有他想的那麼變态，沒有衛生間什麼的……在感到有些失落的一瞬間程笑希又馬上把這個念頭憋了回去，他到底有什麼好失落的啊！怎麼也該給人家留一點隐私吧！

在程笑希略有些興緻勃勃地觀察時，楊磊正躺在床上發呆，他似乎也沒有别的事情可做，沒有記憶的他可能都不知道該想些什麼事情來打發時間。

程笑希觀察到，楊磊把通訊器放在了書桌上，他試探着發了一條信息過去。

C：楊磊，你現在在做些什麼？

發完後他馬上又切回了攝像頭頁面，楊磊的通訊器在書桌上震動了一下，他也注意到了，程笑希緊張得不行，直到他看見楊磊過去拿起通訊器并查看了消息才松了一口氣，可是楊磊看了一眼後，隻是拿着通訊器又躺會了床上，似乎沒有回信息的意思。

程笑希失落的同時又有點不甘心，于是他又切出去再發了一條。

C：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我明天可以買來送給你。

C：或者說，你有什麼需要的東西嗎？

C：沒有的話也沒關系，那我就自己随便挑了。

最後楊磊也沒有回複，但程笑希知道他都看了。算了，第一天而已，他沒有必要那麼心急，程笑希躺在了床上，想着第二天去島上轉一圈，L小姐給他說了好幾個地方，他想先去那個雜貨店看一看，可惜收容所規定了他每天隻能給楊磊送一件東西，他到時候可得好好考慮一下。

次日，程笑希一睡醒就動身了，他按照通訊器上的地圖找到了那家雜貨店，老闆是個和善的中年女人，在程笑希剛進門時便熱情地同他打了招呼。

考慮到隻能送出一件物品，程笑希一下就犯了難，楊磊看起來好像很無聊，要不要給他買點打發時間的東西？程笑希看向了摞起來的書冊，還有畫筆畫本等一系列物件，卻在轉念間又想到，收容室裡那些生活用品是不是太過于簡陋了，也許在考慮精神生活前他該先考慮一下基礎的事？

糾結再三後，程笑希選擇給楊磊買了一個枕頭，他前一天就注意到了，楊磊的收容室裡的那個枕頭看起來硬邦邦的，而且還扁扁的，程笑希覺得枕上去一定不舒服。

而他買的這個又大又軟和，程笑希抱着枕頭把自己的臉埋進去感受了一下，果然很軟，一定比楊磊之前用的那個舒适了不知道多少倍，用這個枕頭來作為提升生活質量的開端應該還可以吧？

一番聯絡後，工作人員将枕頭取走了，并告訴程笑希送出的物品對方會在第二天收到。

C：我選好要送給你的東西啦，隻不過你明天才能收到。

程笑希給楊磊發了消息，同昨天一樣，對方還是沒有回複。想到要混過了這一天才能看到楊磊收到新枕頭的樣子，程笑希撇了撇嘴，轉而去島上繼續轉悠了。

這座島真的很小，島上的人也沒有多少，程笑希四處亂轉着都沒見到過幾個人，他又去了趟咖啡廳，然後在花園轉了轉，便幹脆回去了。離開了現代之後，程笑希似乎也沒有什麼娛樂手段，還沒有了必須要做的事，他也隻能随便打發下時間，比如打開手機看楊磊發呆，他就跟着楊磊一起發呆。

了解到快遞每次都會在早上九點送達後，程笑希給自己設了個八點五十的鬧鐘，并在鬧鐘響的那一刻就睜開了眼，然後迫不及待地打開了手機。

楊磊不知道什麼時候起的，此時正在對着鏡子洗漱，在他看向鏡子的時候，程笑希莫名産生了一種他在看自己的錯覺，心跳也在那一瞬間漏了一拍，之前都沒有發現這個視角有什麼問題，隻有在楊磊對着鏡子的時候程笑希才發現了它有多麼奇怪！

對面的楊磊甚至都不知道現在正有人看着自己，他隻是照常的刷牙漱口加上洗臉，做完這一系列事後，無神的下三白眼又擡頭看向了鏡子裡的自己，他擡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也許他該再刮一下剛冒出來的胡茬，可是他又不用出門，一定要注意這種微不足道的事嗎？再摩挲了兩下後，楊磊決定還是不做這些無意義的事了，他又沒什麼好在意自己的形象的必要。

就在楊磊把洗漱用具都放回原處時，敲門聲響了起來，他知道這個時間的話大概是程笑希給他送的東西，楊磊開門收了快遞，然後直接在原地把箱子打開了。

——一個嶄新的枕頭。

這就是那個人要送給他的禮物？楊磊挑了下眉，确實是他沒有想到的，不過他不介意馬上把那個舊枕頭換掉，雖然他也能忍受原本那塊像石闆一樣的破東西，但如果有更好的為什麼不用呢？

程笑希看着楊磊把新枕頭擺在了床頭，開心到笑出了聲，然後他又看見楊磊拿起了通訊器，很快，他手中的通訊器便震動了起來。

095：謝謝。

簡短的兩個字就讓程笑希樂開了花，這可是楊磊第一次給他發信息，還是說謝謝，說明楊磊肯定也對他挑選的禮物很滿意吧！不枉費他昨天花了那麼多心思去糾結！

C：你喜歡就好！

C：雜貨店的老闆娘很和善，昨天拉着我說了好多話，以前别人總說我話多，我還沒什麼感覺，這回第一次見到了讓我插不上話的人，我才知道以前别人看我是什麼樣的。

C：我今天還去雜貨店買東西，可惜你不能早點收到。

C：你在聽嗎？

程笑希知道楊磊每條信息都看了，所以他是故意這樣問的，他想嘗試一下能不能用這種小手段釣到楊磊回複他的消息，如程笑希料想的那樣，小把戲成功了。

095：在。

C：你想跟我說話的話随時都可以給我發信息哦，我會很快回你的！

095：好。

之後，程笑希又接連給楊磊添置了新款剃須刀，沐浴用品套裝，插銷闆和台燈。L小姐之前說過他們每周可以進行一次會面，時間過得好像又快又慢的，在程笑希焦急着想同楊磊見面的時候，這七天仿佛有七年那麼漫長，而真的又到了見面的日子，程笑希卻又突然覺得太快了，好像是一眨眼的時間，他還沒有想好該說些什麼。

在這一周裡，楊磊從一開始的隻能擠出一兩個字，到在知道要會面的前一天主動給程笑希發了一句“明天見”。簡直就是飛一般的進步，至少程笑希是這麼覺得的。

楊磊和他的關系确實已經拉近了，這讓他反而更多添了幾分緊張，在上樓的路上不知道吞咽了多少次的口水，連L小姐說的話都沒聽進耳朵裡，隻是一味地“嗯”了幾聲敷衍着，到最後他也不知道L小姐到底說了些什麼。

第二次會面，氣氛好像已經沒有第一次那麼尴尬了，“又見面了。”程笑希這樣說着，然後坐在了楊磊的對面，他們之間仍然隔着那層玻璃。

楊磊淡淡地“嗯”了一聲，雖然有了回應，但似乎并沒有打算主動說些什麼，所以想要成功地進行交流的話，還是需要程笑希主動進行一些努力。

他伸出腦袋，盡量讓自己湊得更近了一些，然後擺出了個笑臉，程笑希長得看起來十分無害，在微笑的時候眼睛會眯起來，眉眼間盡是柔軟，“楊磊，我送你的東西你都喜歡嗎？”

“每次都隻見你對我說謝謝，也不給我回饋一下使用感想，不如就趁今天親口說給我聽吧。”

見楊磊還是沒有反應，程笑希伸出手用食指的指節敲了敲玻璃，“你在聽嗎？不要總讓我一個人自言自語好不好？”

那一邊的楊磊臉色好像又沉了一分，“……我沒什麼好說的。”

在他眼裡，來接觸他的人無外乎都是一個目的，就是為了他自己都不清楚的過去的記憶，但楊磊不記得就是不記得了，他也并不想配合這些人。

程笑希已經不是第一個和他進行溝通的人了，過去和他溝通交流的“老師”或是“醫生”一貫擺着副公事公辦的架子，永遠都是在走流程與敷衍了事，程笑希看起來似乎比那些人更積極一些，好像對他本人也有點感興趣的樣子？不過，楊磊覺得這大概隻是一開始的僞裝罷了。

隻要他繼續拒絕交流就好了，這些人總有一天會選擇放棄這件無意義的事。楊磊對尋回自己的過去沒有太大的欲望，他覺得過去是怎樣的并不會對現在的他造成什麼影響，有或是沒有，都一樣的。

被楊磊怼了一句的程笑希一下就蔫了下去，好像已經在悶悶不樂地撅嘴了，看上去有些幼稚，至少比起楊磊以前接觸的那些人來說是這樣的。

“其實我很了解你哦，我知道很多你以前的事，你不好奇嗎？”像是想起了什麼，程笑希的眼睛又亮了起來，他焦慮地思考着楊磊會對什麼話題感興趣，最後決定把“過去”這一招祭了出來。

……不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