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物體間相互摩擦的聲響過後,新生的火焰點燃了程笑希面前的草堆,躍動的火光倒映在他的雙瞳中,但他的表情宛如一潭死水,不起波瀾,看上去有些過于沒有生機。
那些草在經過燃燒後發黑卷曲,再逐漸變為灰燼,火焰也因為供其燃燒的東西變少而微弱起來,這時候程笑希才想起從身旁拿起一根柴火,扔進了火堆裡去。
第一根木柴。
程笑希師從三玄門,雖然是内門弟子,有點天姿,但過慣了和平的日子,在江湖和平時,他們這種小輩弟子自然會變得閑散,沒有危機感來壓迫他們去努力。
适逢門裡長老帶幾個小輩弟子出門曆練,程笑希自然也在其中。
曆練路線是下山後一路向西南。雖然具體的路線和地名程笑希不記得,但他知道西南那是苗疆地界,那裡好像常有什麼神神道道的邪門秘術組織,聽上去就怪吓人的,但有長老帶隊,應該也不至于出事。
結果就這麼走着走着,程笑希就掉隊了。
他就光記得當時跟着長老他們一起進了片密林,中途好像驚動了什麼沒見過的動物,鳥類,或者蛇類?程笑希不記得了,他隻知道當時他不好奇,隻想歇着,就找到了近處的溪流,在旁邊休息了起來。
再然後,遠處就沒有動靜了。程笑希覺得,大概長老他們一時都沒發現他丢了,而等他意識到自己丢了的時候,也已經完全不知道大部隊去哪兒了。
幸好,幸好他還有一身武功,不然在這深山老林裡遇見個野獸都怕是要直接死掉了。但是程笑希膽子又有點小,要是讓他獨自面對深夜裡的密林,他怕是也承受不住。
在這種恐懼的驅使下,他很快的選了一個方向争取迅速走出這片密林,憑借人類被逼急了會爆發出的潛能,程笑希踩着輕功在半日内走出去了,到了邊界時剛好是黃昏将盡。
他看見了不遠處有個小村子,不禁長舒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起來。起碼找着人了,晚上大概也是不用露天而眠了,程笑希一顆心至少放下來了一半。
這村子從外面看上去就破落得很,坐落的地界也偏僻,看上去可能也就十來戶人家。以程笑希來的這個方向來說,他先走到的一定算是村子裡最偏僻的一間房。就是偏僻才會挨着這密林,好地界肯定是要面朝大路的。
程笑希想先看看他經過的這第一戶有沒有人,有的話他就直接上去問問能不能借宿一晚,能有人收留他就不錯了,他總不能在這時候還想着去挑個好房子。
這戶人家的院子裡幹說得好聽是幹淨,說難聽了就是窮得什麼都沒有,程笑希站外面喊了好幾句“有人嗎”,才終于有一個年紀或許和他相仿的少年從裡面走了出來,身後還跟着一隻好像是跛了腳的貓。
少年看上去過于瘦了,讓他身上的衣服産生了一種挂不住的感覺,頭發一看就沒怎麼梳理過,額前的碎發有些擋眼,但程笑希還是能看到少年被擋住三分的雙眼,有些淡漠的下三白,整個人都顯得十分陰郁。
“有什麼事?”少年說,沒有多少抵觸,但也絕對算不上歡迎,他的聲音有些幹澀,像是平時都不怎麼開口說話。
程笑希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那個……我白天在林子裡迷路了,現在這天快晚了,我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想看看能不能借宿一晚?”
少年對他的話沒什麼反應,程笑希當即想到,這樣白白占人家便宜是不是不好?也許他該給人家一點報酬,他剛要開口補充,少年就又開口了,“……我這裡沒有能給你住的地方。”
程笑希眨了眨眼,“沒有多餘的床的話,我打地鋪也可以的!”
“那随便你吧。”少年垂眸,轉身又進了屋子裡,得了應允的程笑希三兩步就跟上去了。進了那扇有些搖搖欲墜的木門,他終于見識到了屋内的冷清,以及什麼叫作“沒有能給他住的地方”。其實這間屋子裡連一張床都沒有,甚至沒有椅子,隻有一張桌子,與地上用來坐和休息的草席。
少年把還有個底的水桶拎了過來,示意程笑希想喝的話自己倒,然後就沒再理他,躺在一邊的草席上再蓋上就是一塊破布的被子,像是準備直接睡覺了。
程笑希心裡的感受有點怪怪的,他沒有體會過窮,也沒有來過這樣的小村莊,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家。這個少年是一個人住嗎?一個人住在這樣的環境裡,明明看上去年紀和他差不多,卻過着程笑希無法理解的生活。
他湊過去說:“你要睡覺了嗎?”少年剛躺下,應該還不至于已經睡着了。
果然,背對着他的少年冷冷地回了一句:“對。”
程笑希像是聽不懂似的,确定了對方還沒睡着之後就繼續說了起來,他坐在旁邊靠着牆,和少年挨得很近,“你叫什麼名字呀?我叫程笑希,我是三玄門的弟子,也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一個人住嗎?這個村子叫什麼名字呀?”
很多問題一連串的從他嘴裡冒了出來,少年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皺了皺眉,然後坐起身來,也靠在了牆上,“楊磊,不知道,是,可以叫楊家村,這裡的人都姓楊。”
雖然面前這個叫楊磊的少年似乎很不耐煩的樣子,但卻把程笑希的問題都挨個回答了,這讓程笑希對與對方溝通這件事産生了極大的信心,他又往楊磊那邊蹭了蹭,和對方坐在了一起。
那隻小貓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也卧在了一邊,好像沒把程笑希當外人,程笑希開心地摸了它兩把,而楊磊的眼神也因此融化了些許。
“你說你是三玄門的弟子,那你們是做什麼的?”楊磊問。
“嗯……”程笑希想了想,“就是練功,然後降妖除魔!伸張正義!對抗江湖上的各種邪魔外道!”
“……哦。”楊磊點了下頭,雖然程笑希還想手舞足蹈地跟他比劃一番,但他沒有見過的東西,便是無法想象的。在他來到這世上有記憶的年頭裡,他一直都生活在這個偏遠的小村子,從來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
在他才五歲的時候,父母就出了村子離開了,然後再也沒回來過。村裡的人好像都不願意離開,所以也把離開的人當作背叛者,看不上他的父母,也看不上被留下來的他。
所以對楊磊來說,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他看了看身旁的程笑希,穿着整潔的衣服,材質都是他沒見過的,看上去就像是和他根本沒有生活在同個世界的人。
想到這裡,楊磊突然又覺得繼續交流下去好像也沒什麼意義了,隻是交流都顯得有些累,反正對方要不了一兩天就會離開,再說些别的都是在浪費口舌罷了。他又躺了回去,然後轉身面朝另一面,把程笑希落在了自己的身後。
程笑希不知道楊磊想了些什麼,他又叫了幾聲對方的名字,楊磊還是沒理他,他便不好意思再自讨沒趣了,隻好也躺到了草席上準備睡覺。
以前沒有過這種經曆的程笑希隻覺得硌得慌,這讓他忍不住老想翻身,但一翻身就會牽扯到身下的草席發出令人難以忽視的摩擦聲,一想到這肯定會吵到楊磊睡覺,他隻好咬牙忍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程笑希醒來就聽到了外面的熱鬧,楊磊不在屋子裡,他就自己出去看了,是長老很快就根據他身上帶的法器定位找了過來。
程笑希沒見過的那些村裡人看着他們一行人穿着不凡,對長老表現得極其熱情,他們圍上來獻着殷勤,大概是想着占點什麼便宜吧。程笑希探着頭找了幾圈,沒有看到楊磊的影子。
客套完之後,長老就準備把程笑希拎走了,他還想和楊磊道個别,但是好像沒這個機會了。程笑希一邊聽着長老在他耳邊念叨,一邊想着,以後他大概也不會有和楊磊再見的機會了,隻是一面之緣而已,對他們來說都是不重要的、可以輕易忘記的一段記憶。
——
從如同重新經曆了一遍的回憶中抽身,程笑希看到第一根柴火已經燃盡了,他身邊還剩下四根,這是點燃了就能讓他再經曆一遍過去的柴火,可惜一共隻有五根,燒完了就不會再有了。
也許他該節省一點,至少不要這樣一根接一根的把它們盡數揮霍掉,但他已經忍不住了,哪怕隻是幻覺也好,他也想要再看一眼。
随着他拿起又放下的動作,面前的火焰再次旺盛起來。
第二根木柴。
那一天楊磊是故意沒有出現的,他們相對于對方而言都是很大可能不會再遇見的人,若偏要一個正式的道别,反而會給人空留下多餘的幻想。
不平凡的一天後又是無盡的平凡的日子,楊磊還是每天都和他跛腳的小貓生活在一起。他不會起名,就幹脆管那隻貓叫小楊,也許算得上是他的兄弟?
在約莫一個月後,村裡又來了許多外人,但那顯然是與上一次不一樣的。六七個打扮奇異的人進了村子,領頭的是一個漂亮的女人,身上挂滿了會随着她動作發出聲響的飾品。
女人一躍便上到了房頂,她頗為慵懶地坐在上面,看着自己的手下做事。餘下的幾個人每進一個屋子,便殺掉一戶的人,許多人都死在了睡夢中,有些醒來的人也可能還來不及喊出聲便被割開了喉嚨,幾乎沒有一個能活到逃出自家的門口的。
楊磊住在最後一戶,他也早就注意到了外面的動靜。他出了門,看着那些陌生人把屍體挨個拖了出來,途徑的土壤都被鮮血染成了深紅色,空氣中都彌漫起了一股子腥味。
但楊磊好像并不害怕,他也沒有逃走,隻是把貓抱在懷裡,然後仰着頭,和一直坐在屋頂上的女人對上了視線。
女人又足尖一點,刹那間落在了楊磊的跟前,她一手把玩着自己頰邊散落的卷發,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這兒還丢了一個呢,你們怎麼辦事的。”
她聲音不大,但在她身後忙着收拾屍體的人全都聽見了,他們大概是都對這個女人無比恐懼的,當下全部都朝着楊磊這邊靠了過來,一個人率先上前,在女人面前單膝跪了下去,“江長老,是屬下們辦事不力。”
被稱為江長老的女人再一擺手,朝着楊磊過去的幾個人便都被控制住了動作。即使剛剛将要被幾個人包圍面臨必死的境地,楊磊仍然隻是站在那裡,仿佛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似的,用那雙看不出情緒的眼睛望着前方。
“我覺得這個小孩兒有意思,我要把他帶回去,你們該幹什麼就接着幹什麼去。”江長老一蹙眉,把那幾個人都吓得連忙退下了,她緊接着又湊到了楊磊的身邊,楊磊從她的身上聞到了有些濃郁的香味,讓他一下子頭腦都有些昏沉。
“小孩兒,你叫什麼名字?”
“……楊磊。”
“以後你就是我的弟子了,見了我要記得叫師父。”
無論眼前這個女人想要做些什麼,楊磊都會答應,因為他還想活下去,跟着這個女人走,他甚至還能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偏僻的小村子,去見識一下外面的世界。
後來楊磊知道了,女人叫江栀,是來自毒宗這個宗門的二長老,身份在她上面的隻有宗主一人。毒宗修習蠱術也擅長毒術,他們沒少拿人來煉蠱或是試毒。江栀那次便是宗門裡缺屍體了,就帶着幾個人出來屠了個村子,這就是毒宗的手段,兇殘狠辣。
到了毒宗沒多少日子,江栀就發現了楊磊的身體天生就有着養蠱的潛質,她教習楊磊去以身養蠱,從這時候開始,他不知道受到了多少非人的折磨。
在毒宗挺不過來或者是想要逃跑的大有人在,而那些人最後的下場都不怎麼好,煉蠱或是試毒,再或是變成屍體後再發揮餘下的價值。
若不是楊磊忍了下來,證明了他自己的價值,也許他也早就成為了那無數屍體中的一具。
江栀是個随性的人,隻要楊磊做好了他該做的事,她便不會再管束其他的,哪怕是楊磊出去殺了多少人都沒關系,毒宗在外面不就是這樣的名聲嗎?楊磊知道,江栀看每個人都隻會看到他們身上的價值,看楊磊也是一樣。
就這樣過了五年的時間,楊磊憑借着他過人的潛質成功地繼承了毒宗裡最珍稀的蠱——生死蠱。
這蠱的珍稀就在于它是獨一份的,而且它就如同自己的名字一樣,既能代表“生”,又能代表“死”。以身養着生死蠱的楊磊早就變成了一個毒人,他的内髒早就被蠱毒侵蝕了,連他的血液都是帶有毒性的。
而這“生”的一半又有着生死人而肉白骨的奇效,但是這必須要等到蠱成熟了才能發揮出這種功效,常人若是真想把生死蠱養到成熟,往往自己早已被侵蝕到無力回天,最後隻能方便了他人。
所以楊磊雖然在身懷生死蠱後被毒宗封為了聖子,但他早就已經知道了自己将來要面對的命運。
後悔嗎?楊磊不知道,他覺得自己應該是不後悔的,畢竟他沒有後悔的餘地,人生給他的選擇太少了,他隻是選擇了活下去。
雖然是痛苦的活着,但至少他活下來了,并且成為聖子後,楊磊也沒了多少必須要做的事,宗門裡的事不用勞煩他插手,他有了更多的自由,終于可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這天,楊磊碰上了宗門裡有人叛逃,毒宗一向是容不下背叛者的,每個企圖背叛的人最後都隻會面臨生不如死的下場。往常這事肯定也輪不到他,但這次叛逃的人有些身手,是三長老門下的大弟子,普通弟子前去怕是不敵。
楊磊是有點閑來無事了,他跟江栀說了聲準備把這事接過來,得了消息的三長老馬上過來對他一陣溜須拍馬,說着“聖子出馬絕不會失手”一類的好話,大概是他門下出了叛徒便生怕受到牽連吧。
得了消息後,楊磊一路順着那叛徒的行迹跟到了莫城,一個臨近正道修士地盤的小城鎮。莫非這人是覺得毒宗不敢在這種地方出手,想借正道的地盤當掩護嗎?
真是自尋死路啊,楊磊心想。他知道那人身上帶着一種血煞蠱,在他當了叛徒的那一刻,便從來沒有逃掉的可能。楊磊心裡算計了下,那人逃走了半月有餘,蠱毒早該發作了,一旦發作他就必須要吸活人鮮血來緩解,到了正道的地盤再這樣行事,豈不是等着正道來收拾他嗎?
果不其然,等進了城裡,楊磊就聽到了妖人作亂的傳聞,據說城上已經有五六個人遇害了,被發現的時候無一不被吸幹血液成了人幹,死狀可怖,城内人心惶惶。
楊磊咳了一聲,便有黑氣從他嘴角溢出,接下來雜亂的草叢裡響起了窸窣之聲,無數黑色蠱蟲四散出去,很快便為楊磊鎖定了叛徒的位置,他不想驚動城裡的人,決定在半夜趁對方再出來作案的時候出面。
入夜,因妖人作亂而恐慌的百姓們都在天剛黑時都回了家,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安靜的隻能聽到起風拂過樹葉的聲音。楊磊就坐在大樹粗壯的枝幹上斜倚着,看着他的目标有些踉跄地走了出來。
那人衣衫淩亂着,顯得十分狼狽,臉上幾乎沒有一點血色,大概被蠱毒折磨得不輕。街上已經沒有能讓他輕易擄走的人了,他似乎正在糾結着去對哪戶人家下手。
在楊磊正準備翻身跳下去的時候,他看到街角出現了一個白色的身影,而那個叛徒也同他一樣注意到了——有人!他仿佛聞到了鮮血的味道一般沖了上去,楊磊不禁皺眉,他到底還是不想見到平民遇害白白失去生命。
輕功點地,楊磊眨眼間就跟了上去,卻發現叛徒已經跟那個白色身影纏鬥了起來,對方一手持劍,本是不落下風。結果叛徒的行為實在是超乎了那人的意料,白色身影大概是沒想到對方會直接張嘴咬上來,一個不注意被咬破了手腕。
當時他就感覺到手腕連帶着胳膊傳來了一陣瘙癢與疼痛,緊接着整條胳膊都沒了力氣,兩人的戰鬥裡他也逐漸落了下風。在他心裡暗罵着恐怕要栽了的時候,突然感覺到身後好像有一個人接住了他脫力的身體。
在白色身影中毒的時候,楊磊就一下子認出他來了,明明他們之間的接觸是那樣少,可是他知道自己是不會認錯的——是程笑希。
楊磊上前接住了他,另一隻手伸到自己的嘴邊,接着他咬破了自己的指尖,黑色的血液滴到地上,草木瞬間被腐蝕至枯萎,一陣濃郁的黑氣彌漫而起,接着又是蠱蟲引起的窸窣響聲,那陣黑氣極快地席卷了對面的男人,須臾間那人已經仰面倒在了地上,七竅皆流出了黑色的血液。
“你……你是……”程笑希的腦子還沒轉過彎來,他現在有半邊身體都麻得動不了,接着身後的人一手扣住他的頭,另一隻手掰開他的嘴塞了什麼東西進來,那人用冷淡的聲音對他說:“吃了。”
程笑希想要掙紮,他哪裡敢亂吃自己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啊!但楊磊鉗住了他的嘴,逼他咽了下去。楊磊的手勁太大了,把程笑希的臉都掐得生疼,等他松開手的時候,程笑希的眼眶都蓄起淚花了。
“你……你喂我吃的什麼東西啊!”
楊磊松了手之後,程笑希立馬喊出了聲,他等不及要轉頭看看身後到底是什麼人了。待他氣鼓鼓地轉過頭去,一下子動作又凝滞了,身後的男人正在垂眸看着他,看不出神情的下三白讓程笑希感到熟悉,他塵封的記憶好像被喚醒了。
“你是…楊……楊磊?”像是沒那麼确定,他小聲的問道。
“嗯。”楊磊點了點頭,又說:“剛剛喂你的是解藥,他牙齒上有毒。”
程笑希這時候才發現自己身上的力氣好像回來了不少,剛剛的藥見效還是很快的。一顆懸着的心放下來後,他打量起了楊磊,五年未見,楊磊也長高了不少,而且沒有以前那樣瘦得令人害怕了。
長開了後的青年已經沒了小時候的稚嫩,更何況現在的楊磊不同往日,不再穿着縫補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舊衣服,而是身着繡着繁複花紋的長袍,頭發也是精心打理過的,程笑希注意到,他的額頭上還多了幾筆暗紅色的花紋。
“那個,沒、沒想到這麼巧,我們又見面了。”程笑希一句話說的斷斷續續,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畢竟他和楊磊也隻有一面之緣,算不上熟人,如今更是陌生。
楊磊又是低沉的“嗯”了一聲,他表面上沒什麼反應,内心倒是有不少心思在活動着,“你身上的餘毒要三五天才能褪幹淨,所以你這幾天最好都跟着我。”
假的,騙人的。
程笑希中毒的時間短,楊磊給他解得快,根本留不下所謂的餘毒,但他隻是想找個和程笑希多待幾天的借口。當他走出那個小村子的時候,他就已經打聽過三玄門了,正道名門,不是他能接觸的存在。
所以楊磊雖然去看過一眼,卻又覺得沒有再上前一步的必要,明明都是彼此生命中不值一提的人……不,可能對程笑希來說那一天更不值一提,但對于楊磊來說,他的生活太晦暗了,那确實是無比特殊的一天。
程笑希像是一個意外來客,是他唯一接觸到的不屬于他的生活的人。所以楊磊對程笑希産生了一種探尋的心思,他想要再接觸一下這個人,很生動,是他見不到的鮮活。
程笑希當然不知道楊磊在想些什麼,他跟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他可不想突然被毒死,那他會後悔今天非要逞英雄的!
楊磊看着程笑希那閃着光的眼睛,說:“你就不怕我騙你?”
程笑希的雙眼一下子就睜得更大了,滿臉的不可置信,“你你你…你剛救了我,還要騙我,你圖什麼啊?!”楊磊一把将他從地上撈了起來,然後先一步轉身往前走了,又留下一句輕飄飄的“不告訴你”。
楊磊都往前走出一段了,程笑希才反應過來,幾步就跟了上去,還用着抱怨的語氣在後面喊着“你怎麼這樣啊!你故意捉弄我的吧!”楊磊在前面走着,沒有回頭,程笑希便自然沒有看到他上揚的嘴角。
真有意思啊,程笑希。
莫城裡肯定沒他倆住的地方了,程笑希說他也隻是路過這裡,本是要趕路去都城辦事的,楊磊答應了跟他一段路,隻是都城楊磊是不會去的。
等到了半夜二人才在路上遇見家旅店,程笑希總覺得這開在大半路上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像極了黑店,怕是要謀财害命的,引得楊磊在一旁笑了起來。
程笑希瞪他:“有什麼好笑的你!”
“堂堂三玄門弟子還怕黑店?”楊磊反問,接着看着程笑希撅着嘴,臉都憋紅了,讓他心情又好了不少。
這小旅店一共就兩間房,一間住了人,他倆就隻能住另一間。程笑希不想睡地上,也不好意思讓楊磊睡地上,就眨了眨眼看着人家,說:“要不…我湊合一下,你也湊合一下,咱們擠一擠?”
“可以啊。”楊磊直接作了個手勢請程笑希上去,程笑希一翻身到了靠牆的一側,等楊磊躺上來的時候他就有些後悔了,這樣有一種被人堵在了小角落的感覺,想逃跑都難。
程笑希不好意思面對着楊磊,隻好向着牆面壁思過,兩個人側身躺的話床上的空間還有餘地,但他實在是不敢翻身,睡又睡不着,也不知道楊磊睡沒睡着,程笑希半坐起來,轉頭往後面看了過去。
“别看了,我沒睡着。”冷淡的聲音從身後響起,給程笑希吓得一激靈。
“哦……哦。”程笑希把問句憋了回去,然後靠着床坐了起來,“我睡不着,要不咱倆聊聊天?”
接着,楊磊也坐了起來,轉頭看着他,“你想聊什麼?”
“比如……這幾年發生了什麼事?我看你現在也有一身功夫了,還是我不認識的。”程笑希兩手在空氣中比劃了起來,“就是那個黑氣,一下子就出現了!看起來還蠻帥的嘛!而且你還一下子就掏出了解藥,你知道那是什麼毒?”
真要說發生了什麼,解釋起來未免太長了,楊磊覺得沒什麼必要,他說:“沒什麼,機緣巧合下拜了個師父而已。和你戰鬥的那個人是從我宗門裡叛逃的人,我此番就是來找他的,自然知道是什麼毒。”
“哦……那你現在練的是什麼功夫啊?你還沒回答我這個問題呢!”
“就是苗疆很常見的蠱術罷了,隻是在别的地方不常見,你沒見過也正常。”
楊磊像是回答了程笑希的每個問題,但又完全沒透露出什麼關鍵信息,毒宗身為江湖上知名的邪魔外道,他總不能在程笑希面前自報家門,“我都說完了,現在輪到你說說自己身上發生的事了。”
程笑希撓了撓頭,“我……我好像也沒什麼能說的吧,就是在山上練功,偶爾下山玩,然後又回山上練功,還能有什麼新鮮事!”他故作誇張地歎了口氣,又朝着楊磊笑了起來,“今天倒是能算得上是一件新鮮事!”
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眯成一條縫,彎彎的,卻又依稀能看見一點亮光,勾起的嘴唇下還能露出一對像兔子一樣的牙齒,楊磊隻是垂着眼睫看着他,就突然覺得心情明媚了些許。
喉嚨滾動了一下後,楊磊說:“睡吧,我困了。”然後就翻身躺了下去,把程笑希晾在了背後。
程笑希不太懂楊磊這突如其來的轉變,但要是楊磊真是困了,他總不能非拽着人家陪自己聊天吧?思慮再三後,程笑希隻好撅着嘴帶着滿心的郁悶被迫選擇了睡覺。
接下來幾天,程笑希玩了半路,楊磊就跟了他半路,每天還給他個藥丸子說是清餘毒用的,實際上就是個當幌子的補藥。
程笑希覺得楊磊真是不愛說話,小時候就是個悶葫蘆,長大了一點兒都沒變,一路上都是他在說,說得都快把自己十八年人生的家底全抖摟出來了,都沒換到楊磊多透露幾句這五年間的事。
也多虧了楊磊确實沒有害他的心思,不然就程笑希這防範意識,指不定都已經被賣了七八回了。
他們分别的那天,離都城隻有相鄰一個城鎮的距離了,那天楊磊跟着程笑希在城裡有名的湖邊轉了一圈,春意盎然的四月,垂下的柳枝在随風舞動着,空氣中都帶着一股濕潤的植物清香。
原本兩人是安靜地散着步,楊磊突然開口打破了這一陣寂靜,“我該走了。”
“你有什麼要做的事嗎?”程笑希問。
“嗯,宗門裡有事。”楊磊說,實際上都是借口,隻是他不方便去都城罷了,江栀專門警告過的話他還是要聽的。
程笑希看上去好像有些失落,頭都垂了下去,也許他隻是不想自己一個人,也許他是舍不得楊磊,誰知道呢?微風帶起了他的發絲,逆着風的程笑希被不聽話的頭發遮了滿臉。
楊磊突然身手勾起了他的頭發,幫他别在了耳後,那雙眼睛還是看不出什麼情緒,“我給你一個笛子,可以用它聯系我。”
“……如果,你想的話。”
一個程笑希不認識的植物制成的短笛被楊磊放進了他手裡,明明連自己的宗門都不願意告訴他,卻還要給他一個可以用來聯系的短笛,楊磊到底是什麼意思呢?程笑希想問,但他又知道楊磊一定不會說。
——
燃盡了,又燃盡了。
每燃盡一根木柴,空氣都會因為火焰的消減瞬間變得冰冷起來,程笑希雙臂交叉搓了搓自己的肩膀,他現在甚至能在呼吸時吐出白色的霧氣。
好冷啊,已經燒完兩根木柴了,他不能停,必須這樣一直燒下去,就這樣,一直燃盡自己的最後一程。
第三根木柴。
毒宗的行事越來越猖獗,受害的百姓數量一直持續上漲,甚至有一些小門派也一樣慘遭毒手。
這種草菅人命的行為,正道是不能坐視不理的,他們自然有責任去維護這個江湖的和平,至少不能讓這腥風血雨繼續發展下去。探尋毒宗所在與清剿毒宗之人已經成為了正道門派間的首要大事。
傳說中毒宗有一個無上秘寶——生死蠱,那是擁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奇效的珍寶,據說現在正攜帶在毒宗聖子的身上。毒宗聖子靠着這蠱有着能瞬間用毒屠盡幾十人的能力,過往的交戰中遭他毒手的人連屍首都讓人不忍去認。
因為對方的危險性極強,所以正道之間将其定為了甚至在宗主之上的首要目标,除了要消滅此人之外,還要盡全力把生死蠱拿到手。
兩年過去,程笑希已經是能獨當一面的存在了,偶爾他都還能指導一下門派裡新入門的小弟子。這番針對毒宗的行動,他自然也是要參與其中的,隻是這一參與,讓他意識到了許多不對。
當程笑希知曉了毒宗用蠱與毒的手段後,他就已經隐約産生了一些預感,他故意把那種感覺放走了,并告訴自己不過是巧合,苗疆用蠱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是誰都是毒宗的人。
但接下來門裡抓獲的毒宗弟子讓程笑希不得不面對現實,他認識那個弟子額頭與額角上的花紋,他是見過這種紋路的,雖然已經過去很久了,但他當時沒少抓着楊磊問他額頭上的花紋的故事。
程笑希肯定不會認錯。
是那時候毒宗空有邪魔外道的名聲,并沒有完全暴露在大衆面前,所以楊磊也沒有進行什麼多餘的隐瞞嗎?可是,為什麼會是這樣……
程笑希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楊磊始終沒有向他透露過更多的關于自己的事,想起楊磊一直不願意告訴他自己的宗門。
兩年時間,程笑希沒有用過楊磊給他的短笛,等再次把短笛拿出來的時候,他好像又聞到了清香的味道,現在的他滿腔複雜心緒,一時有些拿不準注意。
跟長老們說短笛的事情嗎?那樣的話,楊磊肯定隻能面對死路一條吧,可能他都來不及再和楊磊說上幾句話。但若是遲遲找不到毒宗所在,豈不是眼睜睜看着更多的人受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