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程笑希還是把短笛給了他的師父，雖然不知道這短笛是否足夠可信，但他的師父覺得可以一試。

于是三日後，程笑希去了鄰山，一個人坐在樹林裡準備吹響笛子。他周圍的樹叢中已經埋伏好了許多門内弟子，包括他的師父，三玄門長老親自出馬，應該不至于拿不下一個人吧？

吹響了笛子後，程笑希對着天空發起了呆。

他想起第一次見楊磊的時候，那個全身上下好像隻有個骨頭架子的孩子，零落的頭發和破舊的衣服，讓人覺得他能活在這世上都是不容易的事。程笑希突然覺得楊磊會變成毒宗的人一定情有可原，也許他隻是想活的更好一點呢？

他又沒有親眼見過楊磊作惡，所以不應該直接給楊磊判了死刑。

可是如今好像已經沒有回頭路了，也不知道過了那麼久，楊磊還會不會遵守當日的諾言，程笑希希望他來，又有一點希望他不來。來了的話便馬上就要中了這天羅地網的埋伏，還要面對被程笑希算計的事實，可不來的話，就是證明楊磊早就把他忘了，當年的事也不過是随口一說。

樹林間還是寂靜着，隻有飛鳥振翅從天空中滑翔而過的聲音，讓程笑希一度覺得他大概是等不到了。

大概一炷香的時間過後，樹林間彌漫起了一陣黑霧，程笑希一下子就站了起來，他知道這是楊磊來了。程笑希急切地四處尋找着那個身影，卻發現黑霧彌漫的速度極快，幾乎在眨眼間侵蝕了他身處的整片空間。

程笑希的頭腦變得昏沉，意識像是在下墜，眼皮有千斤重似的讓他怎麼也沒辦法掙紮着睜開雙眼，片刻後，他便徹底昏過去了。

等再睜開眼時，程笑希已經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四周看起來像是石壁，這裡大概是位于山體中的石窟。他坐起了身，發現楊磊正坐在床邊。

“你想埋伏我，程笑希。”楊磊沒有回頭來看他，卻能發現他已經醒了。

“我……”程笑希被楊磊一句話說得啞口無言，埋伏是事實，他好像沒有什麼能狡辯的借口，“那你，那你參與了毒宗做的那些事嗎？”

“嗯。”楊磊轉過頭來看着他，“之前沒有告訴你，現在可以說了，我已經是毒宗聖子了。”

毒宗聖子……？就是那個用蠱術殺了不知道多少人的魔頭？

楊磊沒有在意程笑希産生了什麼反應，他向着程笑希的方向俯身過來，恐懼驅使着程笑希後退，或是推開眼前的這個男人，可他此時才發現自己渾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隻能眼看着楊磊朝着他壓了下來。

楊磊一隻手扣住了他的下巴，強迫他張開嘴，然後低頭吻了上來，程笑希掙紮不了，隻能任由楊磊對他進行了一番不留餘地的掠奪，同時他還感覺到自己的嗓子傳來了一陣癢意，好像有什麼東西進去了。

漫長的吻結束後，程笑希大口呼吸着險些失去的空氣，他嘴角還挂着剛剛沒辦法吞咽下去的涎水，但此時他卻沒有力氣擡手将其擦去，程笑希感覺到了一陣羞恥，臉頰上也染了一層粉紅。

“剛剛我給你下蠱了，每三天你都要找我要解藥，不然你就可以體會一下生不如死的噬心之痛。”

楊磊擡手為他擦幹淨了嘴角，然後說出了一句讓程笑希感到無比恐懼的話。

“你……你為什麼這麼對我？”他想不到，也沒有想過楊磊會對他用這樣的手段。

“……不然呢？”

“你把我給你的笛子用來埋伏我，程笑希，我可是毒宗聖子，不是什麼好人，這樣做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

是啊，不然呢？難道他要指着楊磊自願跟他回去受死嗎？他們的立場是相對的，從很多年前起就已經注定了，不是一路人的兩個人，是一定不會走向同一個未來的。

所以，他到底在期待些什麼呢？

程笑希放棄了反抗，他不知道楊磊給他下的蠱有什麼奇妙的作用，但凡他離開這個石窟一定範圍，就會感受到一股鑽心的疼痛。

嘗試了幾次之後程笑希選擇了老老實實地待在石窟裡，他相信長老們總會找到他的，隻是時間問題。現在他已經在楊磊的地盤了，說不定也是毒宗的地盤，要是長老們找了過來，毒宗的事情也就能解決了。

隻是……

那天過後，程笑希打定了主意不想跟楊磊說話，也不知道在跟誰置氣，他不說話，楊磊也不會強迫他說話，隻是沉默的和他一起用一日三餐，偶爾坐在石案旁看書。

石窟裡隻有一張床，程笑希反抗不了，隻好接受了楊磊天天都要抱着他睡這件事。好在楊磊也隻是抱着他，不做其他的事，偶爾把頭埋進他的肩窩裡，讓程笑希被他的頭發刺得很癢，他隻能動一動肩膀表達不滿，卻換來楊磊抱得更緊了些，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大多數時候，都是楊磊先他一步睡着的，在這時候程笑希就可以從那個懷抱中獲得喘息的機會，他盡量放輕動作的轉身，然後就對上了楊磊的睡顔。

他不知道楊磊會夢到些什麼，隻知道楊磊連睡着之後都是皺着眉的。程笑希一直都不怎麼了解楊磊，從他們見的第一面起，至今已經過去了七年，他從十三歲到了二十歲，而在這漫長的七年間，他與楊磊相處的時間甚至超不過十天。

他們人生中的交集是很短的，隻有那麼小小的一點，對于程笑希來說，也該是很快就能遺忘的一件事，就像他在那兩年間從未用過那支短笛。

可是……程笑希能感覺到，楊磊對他的感情是不一樣的，有些厚重，但又讓人看不透。如果楊磊隻把他當作一個不重要的人，也許該直接殺了他，而不是給他下蠱把他困在這裡，又夜夜抱着他睡覺。

可楊磊又沒有再做别的事了，甚至不在乎程笑希會不會給予他回應，好像隻是這樣簡單的陪伴，就已經讓他感到心滿意足。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後，程笑希便忍不住了，他雖然不知道說些什麼，但下意識的想找些話題，“楊磊……你之前跟我說，你現在是毒宗聖子了，那你是怎麼成為聖子的？”

楊磊對程笑希突如其來的問題沒有産生詫異的情緒，他也不在乎程笑希問他是為了些什麼，“隻是因為我有了生死蠱，我就能成為聖子。”

“……那生死蠱真的能生死人肉白骨嗎？”

“嗯，可以啊。”

“那你豈不是不會死了？”

到了這句話之後，楊磊沒有再回答他，而且突然把話題扯到了别的事上去，他說：“那兩年，你有想過找我嗎？”

他想問，是不是如果你沒有發現我是毒宗的人，便永遠不會來找我。

程笑希像是被堵住了嘴巴，一下子說不出話。他該怎麼說呢？楊磊想的可能是對的，過往那不到十天的時間，在程笑希的生命中占的地方很小，可能并不值得他為此每日牽挂着楊磊，還要專門吹響短笛隻為了見上一面。

可是此時此刻程笑希說不出來了，他沒辦法把這些話說出口。程笑希已經知道了自己對楊磊來說肯定是不同的，他想起楊磊每天睡着覺也要皺眉的樣子，這讓他怎麼說出那樣冷漠無情的話。

沉默了半晌，程笑希才終于憋出了一句聲音極輕的：“……對不起。”

楊磊還是沒有什麼反應，他眼睫半垂着，讓程笑希看不清他此時的神色，“你沒必要說對不起。”

接下來又過了很長的時間，程笑希習慣了在石窟裡的生活之後，同楊磊說的話都變得多了起來，有時候他會想，他把楊磊留在石窟裡，楊磊不就沒時間出去做事了嗎？他這樣說不定也是為戰局做貢獻。

有時候他還會想，反正他們待的這個地方與世隔絕，為什麼不能忘記外面發生的一切呢？這裡隻有他和楊磊兩個人，如果……如果就這樣過下去也不是不行。

每當程笑希被楊磊抱在懷裡的時候，他都能隔着布料感受到對方的體溫，甚至感受到楊磊胸腔内的心髒跳動的聲音，劇烈到讓程笑希覺得自己的心髒已經不知不覺的與其變成同頻。

他問過楊磊，“你……是不是喜歡我？”

楊磊當時又用一個問句回答了他，他說：“喜歡是什麼？”

程笑希不知道，他還是回答不出來楊磊的問題，這讓他突然又覺得氣餒。

在這個見不到日光的石窟裡，程笑希逐漸對時間喪失了感知，他隻記得一開始楊磊幾乎每天都在，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楊磊開始偶爾到外面去，但晚上一定會回來。

再過了一段時間，楊磊不回來的時間變得更長了，程笑希知道，這說明外面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可能馬上他就能離開這裡了。

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不，對程笑希來說，他并不知道那是最後一面。

那天楊磊難得的主動開口對他說話了，“程笑希……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了，無論之後發生什麼，你要好好活下去。”

程笑希當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察覺到了那一絲不尋常，甚至已經忘記了楊磊在他身上下的蠱毒，程笑希隻是急切地追問到：“你要去做什麼？”

楊磊還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故技重施，又一次扣着程笑希吻了下去，這次的吻比上次更激烈了，像狂風驟雨般，讓程笑希産生了一種被毒蛇當作獵物的無助感。

接着，程笑希的舌頭感受到了一絲疼痛，楊磊好像用自己的尖牙把他的舌頭咬破了，可是這次痛意都沒有喚回他清明的意識，程笑希不知道自己是窒息導緻的，還是有什麼别的原因——他又一次昏過去了。

——

火苗又變得萎靡了，每一根木柴燒完的時候它都是這樣的。

從回憶中抽離，程笑希的心髒突然感受到了一陣絞痛，在經曆過一切之後在回看這一段記憶原來是這樣的感覺，五髒六腑像是都糾結在了一起，扯得他生疼。

程笑希覺得他是想哭的，可是眼眶卻無比幹澀，他已經沒有眼淚可流了。他将手伸向了旁邊，重複之前的動作。

第四根木柴。

“聖子，三玄門的人你也敢留，你就不怕他和外面的人來個裡應外合？這責任你擔得起嗎。”江栀秀眉一皺，滿眼間盡是不滿。

楊磊站在下面，對江栀的怒火不為所動，“我給他下蠱了，他做不了别的事。”

江栀盯着他，楊磊便與她對視，怎麼也不願意敗下陣來，“算了，那随你吧。”最後江栀還是松了口，好像是應允了楊磊難得的任性。

江栀記得，在楊磊剛被她帶回來的時候，身邊還跟着那隻跛腳的小貓，可一開始修習蠱術的楊磊控制不好自己身上的毒，那隻小貓就這樣被毒氣侵蝕了，最後的死狀并不好看。

但是楊磊沒有哭沒有鬧，他隻是跪在地上盯着那隻貓的屍體發呆，等就這麼過了一刻的時間，他就去外面找了個地方把小貓埋了。

今時今日，讓江栀想起了那隻貓，從那時起，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楊磊對什麼人或是事物表現出在意這種情緒了，所以她難得的寬容了一次。

可事實證明，人還是不能産生不該有的情緒。

那些正道果然定位到了這裡，楊磊已經出去應敵了，江栀不怎麼擔心，一是楊磊足夠強，二是他身上還有生死蠱，沒那麼容易死。所以她沒有先去加入戰鬥，而是轉身去了楊磊這些天一直待在的石窟——去找程笑希。

感情已經讓她犯了一次錯，若是他們都活下來，楊磊就有可能再犯第二次錯，有些東西，還是早些扼殺了好。

當外面傳來響動時，程笑希下意識的覺得是楊磊回來了，上次楊磊給他留下了幾句莫名其妙的話，還在他暈過去之後離開，讓程笑希總覺得不對勁。這下楊磊回來了，就算楊磊可能還是不回答他的問題，但他一定要想辦法問個究竟。

但是來人并不是楊磊，而是一個陌生的女人，程笑希除了能确定對方也是毒宗的人之外便看不出别的信息了，他先是起身後退，和對方保持一個較遠的距離，作出一個防禦的姿态。

“你……是誰？”他先開口問了。

但是江栀不是來和他客套的，她瞬身上前單手掐住了程笑希的脖子，毒宗二長老自然不能是吃素的，拿捏三玄門一個小輩而已，甚至不用她拿出什麼真本事。

程笑希這下算是懂了什麼叫死亡是突如其來的，他感受着力量從身體裡一點點流失，從雙手還能胡亂抓握着掙紮到連胳膊也擡不起來，大腦一片混沌，而身體逐漸沉重，意識就是這樣緩慢的消散的。

同時，他也明白了死前的走馬燈是什麼感覺，過往生活極短的時間内在他的大腦裡閃了個來回，而留在他腦海裡的最後一個身影卻是楊磊，他還沒有明白楊磊說的是什麼意思呢，還沒有和楊磊再多說上幾句話……

為什麼，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過去的和楊磊隻有兩個人待在石窟裡的每一天，都平凡普通，卻又有一些溫暖，讓程笑希好想讓那樣的時光繼續下去。

可是……

現實，就是由諸如此類的後悔與來不及組成的。

不過啊，程笑希本以為是因為他的生命走到了盡頭，才讓一切變得來不及，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還能活下來。

等他再睜眼的時候，已經回到了自己在三玄門住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房間。

程笑希不太敢相信自己還活着，當即翻身下床沖了出去，迎面撞上了自己的師弟。師弟同他說，當時與毒宗一役打了七天七夜，等他們進去找到他的時候，看見程笑希躺在地上，以為自己來晚了。

師弟說當時别人都要開始哭了，他還不死心，上去探了一下，發現程笑希還有微弱的鼻息，當時他們馬上就歡天喜地地把他帶回了山上。

回了山上才知道，留守的弟子說幾天前就看到程笑希的魂燈滅了，認為他慘遭毒手，怕是無力回天了，沒想到能看不出一點事的活着回來，就是還昏迷着，不知道哪天能醒。

“你說我……魂燈滅了？”

“對啊，我當時還問了長老們怎麼會有這種奇事，而且還有更奇的，我們把你帶回來的第二天，你的魂燈就又亮起來了！跟什麼死而複生似的……”師弟好像突然覺得自己這話不吉利，當場連說幾個“呸”，卻讓程笑希陷入了一陣深思。

“那……你再跟我說說當時的戰況吧，我沒參與，你給我講講呗。”程笑希問，他隻是想打聽一下楊磊的消息，但他又不敢明着說出口。

師弟又接着滔滔不絕的講，描述裡用了不少形容詞，讓程笑希覺得他這師弟有去民間說書的潛質。從那些包含許多無意義信息的講述中，程笑希大概聽到了他想知道的事。

楊磊真的很強，比程笑希想象得還強，他的血滴到地上都能腐蝕一片草地，接着就能産生新的毒氣，毒宗的其他人跟楊磊完全不能相提并論，這讓他們的重心全都放在了對付楊磊一事上。

聽師弟感慨，他們能赢下來很大原因是仗着人多，楊磊再強也有力量耗盡的時候，據說他在最後整個人像是融化掉一般消失了，而以他為中心的一片土地都被染上了毒，空氣中彌漫的毒氣經久不散。

“可是……之前不是說，毒宗聖子有生死蠱嗎？”程笑希反問。

“對啊！所以長老們都不信他真死了，就是毒宗的手段我們還不夠了解，指不定那個人現在還活在哪裡呢！”

師弟不明白，但程笑希好像明白了。

該死而複生的人沒有活下去，可本該死去的人卻複生了，這兩件事不是很容易聯系在一起嗎？

很久很久之前，程笑希對楊磊說：“那你豈不是不會死？”那時候楊磊就沒有回答他，什麼意思啊……難道楊磊從那個時候就已經想好了嗎？所以才會在分開的那天對他說讓他好好活下去。

那天楊磊還吻了他，趁着那個機會咬破了他的舌頭，所以……楊磊就是那個時候把生死蠱種到了他的身體裡嗎？

師弟好像還在絮叨些什麼，隻是程笑希已經聽不進去了，他有些丢了魂似的一個人離開了，一個人找了個僻靜的地方，突然渾身脫力的跪了下去，眼淚就在這時砸在了地上。

他哭了，但他為什麼哭？想不明白，就像楊磊把生死蠱給了他這件事一樣讓他想不明白。

能生死人肉白骨的東西，誰都知道這該有多稀罕吧？為什麼楊磊就輕易的給了他呢？楊磊不可能知道自己接下來會有危險的，他明明知道正道馬上就要打上門了……楊磊做這一切到底都是為了什麼啊？

程笑希想起了他被關在石窟裡的那些日子，楊磊把他留下來，最後隻是抱着他睡覺，他們隻有兩個人一起，就那樣生活了很多很多天，讓程笑希一度希望歲月就這樣走到盡頭。

楊磊好像沒從他身上得到什麼東西，還要把自己最珍貴的生死蠱給了他，他這算不算是撿了個天大的便宜？

好霸道的人……就這麼把自己的命給了别人，怎麼也不問問他願不願意接受呢？

他還沒有接受一切就從此結束……他還沒有做好準備，為什麼楊磊就突然離開了，為什麼楊磊要自顧自的離開、又為什麼甚至不願意再跟他道别？

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沒有一個正式的道别，轉眼間是最後一次見面了，程笑希還是沒有等到楊磊的一個道别。

楊磊，你好過分啊。

——

一直以來，楊磊其實都不太明白活着的意義。

活着對他而言，似乎隻是活着。

當他被困在那個小山村時，楊磊覺得自己像是被世界抛棄的人，唯一能感受到的溫暖來自于那隻跛腳的小貓。

當他撿到小楊的時候，它已經快死了，瑟縮成一團，身上的毛也髒到打結，要不是它的身體還在抖動，楊磊肯定以為它已經死了。然後，連自己活着都不容易的人選擇了再養一隻貓。

一開始楊磊都沒有抱着這隻貓還能活下來的希望，可奇迹就是這樣發生的，小貓在一天天的變好，從奄奄一息變得可以活蹦亂跳，除了跛了一隻腳外再也看不出其他的問題。

突然的，楊磊就從這麼弱小的生物身上感受到了一種求生欲，這就是生命的力量嗎？隻有活下去，才有機會創造新的奇迹。

後來，就是楊磊遇見程笑希的那一天了，程笑希就像是一個意外來客闖進了他黯淡無光的生活。要知道，對于一個生活隻有一成不變的灰暗的人來說，唯一的就是特殊的，程笑希是他見過的第一個外人，雖然楊磊自認為他們不會再産生交集，但他依舊把那天記在了心裡。

楊磊注意到了程笑希見到他家裡的樣子的詫異，但是程笑希卻沒有表達出那種會顯得高高在上的憐憫，這樣楊磊覺得很好。

程笑希叽叽喳喳的，像一隻小麻雀，不停地在他身邊撲棱着翅膀，到了晚上還要擠在他旁邊睡覺，躺在一點也不舒服的草席上，在身邊躺了另一個人的時候，楊磊感到了溫暖。

他根本沒有睡着，甚至一夜都是醒着的，睜着眼熬到了天亮。

伴随着身後的人規律又綿長的呼吸聲，楊磊産生了很強的探究欲，卻又很快的被他自己克制住了。探究，探究有什麼用？他早就已經認清楚現實了，這個來自外面的人和他不會是一路人，程笑希的生活屬于外面的大千世界，而他的生活隻有如今身處的小山村。

于是在村子裡傳來又來了其他人的動靜時，楊磊選擇了悄悄離開，他不想和程笑希道别，就像是被迫接受一次新的失去。

而接下來，在整個村子的人都被江栀帶來的手下屠盡的時候、在江栀說要把他帶回去的時候，楊磊在想，也許他馬上就會有新的生活了，這是多麼難得的機會啊。

對于這個村子、對于死去的那些人，他沒有一丁點的感情，或許換個人站在這裡，就會把江栀當作結了血海深仇的仇人，但楊磊不是，他隻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接着，楊磊的生活便迎來了新的苦難，在毒宗的每一天無疑是難熬的，那些逃走的人自然能證明這一點。但楊磊一向善于忍耐，過去他隻能被迫接受，而如今隻要他能承受更多，他就能換來更多，這兩件事有着本質上的不同。

隻是楊磊好像還是隻有自己一個人，他早早地失去了那隻陪伴自己許多年的小貓，然後他熬走了許多人，也熬死了許多人。宗門裡的其他人都不敢接近他，看不慣他的人很多，但他是江栀的弟子這一身份就足夠讓所有人退避三舍。

進了毒宗後，楊磊也馬上去打聽過三玄門，他甚至還偷偷在遠處看過程笑希幾眼，卻沒有選擇上去搭話。可能他覺得這件事是對他一個人重要的事，那他隻要自己放在心裡就夠了，程笑希知不知道，也是無所謂的。

再後來，楊磊就成了毒宗聖子，與此同時，他也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了多少年。他清楚自己的身體一直受着蠱毒的侵蝕，日積月累的消磨下，他的生命遲早面對虧空。

這麼多年啊……足足五年的時間，楊磊再也沒有找到能夠溫暖他的東西，活人甚至不如他們變成屍體時迸發出的鮮血溫暖，楊磊低頭看着自己沾滿鮮血的手，突然發現，那天晚上的記憶中的溫暖，好像變得更加模糊了。

等再與程笑希相遇的時候，楊磊幾乎是在一瞬間決定了編造一個能同對方多相處幾天的借口。程笑希是特殊的，是在他十八年的人生中唯一特殊的存在，楊磊想要的東西很少，隻要看看就夠了。

看程笑希對着他笑很有意思，聽程笑希跟他說話也很有意思，那個人的身上帶着與衆不同的溫度，楊磊隻要靠近些就能感受到，可惜，他們的生活沒有機會産生更多的交集了。

楊磊送出短笛時，給了程笑希一個選擇的機會，也許程笑希原本是站在過一個重要的岔路口的，如果他早一點吹響了短笛，是否故事的結局就會被改寫？但是程笑希沒有，他吹響得太晚了，也成功把楊磊推到了更遠的地方。

像是在告訴楊磊，我們确實不是一路人。

所以楊磊把程笑希強硬地留下來的時候，隻是在想自己終于偷來了幾天溫暖的日子，也許他可以跟程笑希說出自己的經曆和想法，但那能換來的是什麼，換來程笑希理解他、同情他、原諒他嗎？楊磊不需要那些東西。

那些東西，什麼都改變不了。

把生死蠱留着，他也許還有機會苟延殘喘的活下去，可他一直都走在一條不歸路上，就算活下去也沒有重新選擇的機會了，那還不如讓他在這時候，作出一個不一樣的選擇。

比如，讓程笑希的路可以走得更遠一些。

第五根木柴也燃到盡頭了，冰冷已經席卷了整個空間，幾根木柴燃燒的時間，程笑希又重新走了一遍這七年。

好短啊，可是真的好短啊，看起來有七年，但實際上居然隻有這麼一點可憐的記憶，楊磊沒有告訴他的話好多，讓他的選擇好少，楊磊不但要随便地把他自己的路走到頭，還要幫程笑希選擇他的路。

人的一生看起來長，但實際上很短，有意義的時間也就那麼一點，有意義的事也就那麼幾件。

五根木柴将他的生命燃燒到了盡頭，很快，程笑希就要在這種寒冷中迎來真正的死亡了，雖然這樣好像在浪費楊磊給他的第二條生命似的，但是這命給了他，楊磊就管不着他怎麼選擇了。

體溫飛速地流失着，程笑希感到了自己全身已經變得僵硬，他好困，現在非常需要睡上一覺。

……所以，楊磊。

我現在已經想明白了，想明白那個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了，我知道，你就是喜歡我。而且，我也知道喜歡是什麼了，就是你見不到我就會想我的那種感情。

你沒有和我道别，是覺得我們不算分别嗎？你怎麼這麼有自信……你不會真的覺得我會去找你吧？

我們又不熟，總不能仗着你喜歡我，我就得喜歡你吧？我們才一起待過多少天啊……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隻有那麼幾天，我卻忘不掉那些日子呢？好像是賴在我的腦子裡不肯走似的，不會這也是你給我下了什麼蠱吧？

你是毒宗聖子，會的蠱術那麼多……我肯定折騰不過你啦。

所以，你赢啦，我馬上，馬上就要來找你了。

這次，我們就可以走同一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