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一個處于一個洞穴中的地下室,其中有一條狹長的通道可以通向外面,而陽光可以通過這條通道照射進來。洞穴裡關着許多人,他們從小就住在這裡,頭頸和腳腿都被綁着,不能走動也不能轉頭,隻能看到前面洞穴的牆壁,從來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
在他們身後有一個燃燒着的火堆,而火光可以将這些人不能看到的東西的影子照射到牆壁上,就像傀儡戲演員把木偶舉到屏幕上去表演,被囚禁在洞穴中的人隻能看到面前的牆壁上的影子,這些影子就是他們眼中的世界。
後來,洞穴中有人掙脫了枷鎖,努力爬出了洞穴,他們終于知道了世界不止有牆壁上的影子,他們也第一次見到了真實的陽光。一開始,他們會覺得無法接受,長時間被囚禁在洞穴裡,他們的眼睛已經不适應外面的陽光,陽光隻會刺痛他們的雙眼。
但這正是走向真實世界的第一步,在這個過程中放棄的人大有人在,但總會有真正勇敢的人可以無所畏懼地一路前行。”
——這,就是柏拉圖著名的“洞穴隐喻”。
不遠處好像有着水滴在地上的聲音,不算密集,可能是外面在下着小雨,屋内有一陣腐朽陳舊的氣息,在潮濕的天氣裡變得有些難聞,讓人不禁産生了一種自己可能要發黴的錯覺。
躺在破舊病床上的青年掙紮着睜開了眼,看到了已經因為泛潮掉了不少牆皮的天花闆,屋内的光線很暗,是因為窗戶太小了嗎?他覺得全身都沒什麼力氣,剛想要坐起身來,病床便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他坐起身來後,下意識地把手伸向了枕邊——那裡有一副眼鏡,這可能是他已經養成多年的習慣性動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睡得太久,他的大腦經曆了一段時間的空白後才漸漸恢複了思考的功能。
青年終于想起來了,他的名字叫程笑希,剛畢業後一個人去大城市打工,因為沒什麼錢隻能租到不透光的地下室,但是很顯然,這裡并不是他的地下室,程笑希看向了自己左手邊的鐵門,他這是被關到什麼地方了嗎?
門外适時地響起了一些動靜,像是電子音,接着是鐵門彈開的聲音,看樣子這扇門裝的還是電子鎖,一個長相溫和的男人走了進來,面帶笑容地對他說:“你醒了。”
程笑希下意識地擺出了一副警惕的姿态,他自認為不該出現在這裡,那麼他見到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是加害他的人,程笑希試探着開口問:“……你是誰?這裡是哪裡?我為什麼會在這兒?”
男人被問得一愣,程笑希覺得那大概是對方對他的問題感到意外的意思,他這幾個問題是出乎對方意料的嗎?
“奇怪……”男人小聲念叨了一句,“你失憶了嗎?難道是受到了什麼刺激?”
失憶?
程笑希并不覺得他失憶了,他對自己過往二十三年的人生記得清清楚楚,連上一頓飯是在自己可憐的地下室吃的泡面連帶泡面的口味都沒忘!他頂多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而已,難道面前的這個男人不是罪魁禍首嗎?
“我不覺得我失憶了,我記得我的名字和我過往的一切經曆,我隻是不明白我為什麼在這,我記得我前一天還睡在我自己家裡!”
男人來回按動着手裡的圓珠筆,他還捧着一個寫了東西的本子,在程笑希的角度看不到上面的東西,那會是關于他的嗎?接着,男人說:“不……你聽我說,這裡是聖心精神病院,你是上個月剛來的患者,兩天前你因為情緒激動被護理人員控制了,絕不可能在前一天睡在你自己的家裡。”
精神病院?!這怎麼可能!程笑希的眼睛都瞪大了,他可不覺得自己會有什麼精神問題,更别說嚴重到住院的程度了!可是面前的男人态度太過于誠懇,連講述的過程都沒有絲毫磕絆,完全不像撒謊的樣子,再結合當下的環境……
程笑希四下環視了幾圈,他身下的病床兩側甚至還挂着拘束帶,遠處的架子上挂着幾個已經空了的吊瓶,這确實是一間會屬于精神病院的病房無疑。
由于對方的話語與現實吻合的程度過高,程笑希不得不懷疑自己,難道他真的已經住進這裡一個月了?失憶是否也能說明他可能确實有什麼病……?
“我想,可能是你還不能接受自己住院的現實,所以把自己入院以來的記憶遺忘了,不過你不要害怕,隻要積極配合治療,總會好起來的。”男人又對着他露出了那種和煦的微笑,甚至還起身來拍了拍程笑希的肩膀。
在這時程笑希注意到了挂在男人胸前的工作證——何醫生,他記住了,“何醫生,你要走了嗎?”程笑希擡頭問道。
“是的,我隻是來看看你的情況,你記得配合治療就好,護士會在合适的時候來通知你的。”說完之後,何醫生就離開了這間病房,并關上了那扇厚重的鐵門。
看樣子這裡的病人每個人都住在一間如同監獄的病房裡,不過這大概是為了防止病人失控時傷害到别人?他記得以前看過的電視劇裡都是這樣的,可是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被關在這樣的病房裡。
程笑希現在有點沒力氣,自從他醒過來之後便一直渾身軟綿綿的,大腦也有些一運作就過載至疼痛的意思,種種來自身體上的不适讓他不想再去糾結現下的處境,說不定他就是因為突然發病做了什麼事才被送到這裡的呢?程笑希就這樣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又有人來打開了病房的鐵門,來人是一個看上去并不和善的中年男人,也許四十多歲了,身上卻套着白色的制服,胸前的吊牌表明了他護士的身份——李護士。
他用沙啞的嗓音催促着程笑希快一點,程笑希被籠罩在了一層壓力下,在他覺得自己已經用了最快的速度穿鞋出門後,李護士還是在他身後罵罵咧咧地說着什麼:“真是磨蹭……真不知道你們這些精神病什麼時候能自覺點兒?”
護士是該這樣辱罵病人的嗎?程笑希心裡不滿,但是他不敢說,這個李護士給他的感覺很危險,他過去就不算個膽大的人,而且容易随大流,面對這種情況一般都會選擇忍氣吞聲。
其他病房的病人們也都陸續出來了,他們排着隊到了一個算是教室的地方,程笑希粗略估計了一下,一共隻有不到二十個人,這所精神病院的規模也許不算大,此次把他們召集而來,似乎是每周固定兩次的心理講座。
程笑希坐在角落裡打量着前面的人,椅子要比他們的人數多,所以有的人會坐在一起,有的人隻有自己一個人坐着,最明顯的就是與他斜對角的那個青年,他坐在第一排,而他身邊一圈都沒有人坐,好像其他人都對他避之不及。
程笑希試圖探頭看上幾眼,卻不敢動作幅度過大,他隻能看見那個青年利落的平頭短發,以及微微偏頭時一閃而過的銳利眼神,一定是個不好惹的人。
坐在程笑希身邊的是一個少女,她身材瘦弱,穿着一條及膝的白紗裙——在這時候程笑希才注意到,病人們好像都沒有穿着統一的病号服,這與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少女的胳膊與露出的小腿上都纏着繃帶,她是受了很嚴重的傷嗎?
正在程笑希四下觀察的時候,少女對他小聲說起了悄悄話:“你好啊,299。”
程笑希一愣,“……299?是叫我嗎?”這是什麼名字?他對少女的稱呼一頭霧水。
“是呀,因為你是新來的,還沒有稱呼,所以我隻好拿你病房的編号稱呼你了。”少女說話又輕又慢,不但聲音小,還給人一種有氣無力的感覺。
隻是一句話,程笑希卻突然靈光乍現地察覺到了什麼,“你說……我是新來的?”少女明确表示了他們之間還沒有互相了解過稱呼,那如果他已經來了一個月的話,總不應該還完全沒有過交流吧。
“是的。”少女點了點頭,程笑希立馬追問她,“那我來了多久了?”
可惜接下來的問題讓程笑希感到失望,她說:“嗯……大概快一個月了吧,前些日子你一直都在病房裡,每個人剛來的時候都不會馬上和大家見面,但是大家都已經讨論過你了。”
“好吧……”又一次對何醫生的話進行佐證後程笑希感到抓狂,這不是真的說明他不但丢失了一個月的記憶,而且真的連他自己都忘了自己是一個精神病了嗎!
程笑希癟了癟嘴,然後問少女:“那大家一般都是怎麼稱呼你的?”
少女用纏着繃帶的手挽了一下散落的碎發,笑着答:“你可以叫我芭蕾,他們都是這樣叫的。”程笑希注意到她面色的蒼白,連嘴唇都是灰白色的,整個人看上去都沒什麼血色,裸露的脖頸依稀可以看見青色的血管,說明這個少女不健康得過分了。
坐在前排的人好像聽見了他們的對話,那人轉過身來,程笑希原本看見及肩的頭發和較為纖細的身形判斷對方是個女生,卻沒想到是個有些清秀的青年,也許年紀沒有他大,青年說:“芭蕾,怎麼不多找我套套近乎呢?”
他嘴角挂着戲谑的笑,整個人都看上去有些散漫不正經,芭蕾似乎并不想理他,連帶着失去了和程笑希交流的欲望,程笑希被尴尬淹沒了,下意識地開始來回蹂躏自己的衣角。
“新來的……保護好你自己的東西,還有你自己哦?”青年又眯起眼睛對他笑了一下,還五指反複比劃了一個抓握的姿勢,接着就被他右側隔着三個座位的女士呵斥了,“小偷,别老是招搖你那長了賤筋的猴爪子了,最好再閉上你聒噪的嘴。”
“教授,冤枉啊!這可不是我先開始說的……”他也許還想繼續說些什麼,但是程笑希一開始就注意到的,那個獨自一人坐着的青年,轉頭向後冷冷地一瞥,瞬間所有人都再次安靜了下來。
程笑希記住了那個眼神,以及那獨特的下三白。
在前方講課的醫生好像已經習慣了現下的情況,他隻會自顧自地講着,似乎并不在乎眼前的這些病人有沒有在聽。講座結束後,有着十五分鐘的自由活動的時間,在這時病人們可以進行簡短的交流。
程笑希注意到那個一直被衆人避開的青年提前離開了,明明這間教室外還有警衛看護着,青年卻可以不用遵守規定自由離開,難道他不是這裡的病人嗎?
芭蕾還是坐在程笑希的旁邊,敏感細膩的少女注意到了他視線的歸屬,“你不要對那個人感興趣,他是個可怕的人。”
“你知道我在看誰?”程笑希下意識反問回去。
“當然了,能夠有提前自由離開的特權的人,足夠特殊了,不是嗎?”
好吧,程笑希必須承認芭蕾說的有道理,那個青年從坐在這裡起,就處處都能彰顯出他的與衆不同,這當然會吸引到剛來這裡的新人的目光,不過剛剛芭蕾的話是什麼意思?程笑希追問:“為什麼說他是個可怕的人?”
“他和壞醫生們…是一夥的……他們都不是好人……”芭蕾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環抱住自己的雙腿蜷縮起來,小小的身軀不停地顫抖着,程笑希能透過她的碎發看到那雙眼睛裡寫滿的恐懼。
壞醫生?為什麼是壞醫生……難道這裡的醫生有問題?而芭蕾受到了他們的虐待?
在這之後情緒不穩定的芭蕾沒有再理會程笑希,他也想過安慰一下這個對他表現出些許熱情的少女,卻終究不知從何下手,芭蕾似乎并不能聽進去他的話,直到自由活動時間結束,病人們被挨個帶回了病房,程笑希都沒有再打聽到有關那個青年的消息。
晚飯是通過鐵門上推開的小窗遞進來的,隻有饅頭、榨菜和粥,連真稱得上是菜的東西都沒有,程笑希覺得這可能還不如監獄裡的夥食,根本沒辦法讓他吃飽。
也果然,他到晚上就又感受到了一陣饑餓,餓得睡不着,卻隻能忍着。程笑希本來在床上翻來覆去,可這老舊的病床一直在發出令他更加煩躁的聲響,他隻好再次忍住自己翻身的沖動。
醒來之後接觸到的一切對他的沖擊力太強了,程笑希覺得自己一時根本無法消化這件事,但他又習慣了随遇而安,或者說得難聽些——叫忍氣吞聲。對于反抗不了的事,他總是會選擇得過且過。
隻是芭蕾提到醫生和對那個青年表現出的恐懼讓程笑希頗為在意,不但芭蕾這樣,其他人似乎也一樣,還有那個挑釁他的被稱為小偷的男人,眼底都根本藏不住對那個青年的恐懼,這讓程笑希對青年産生了極大的好奇。
他當然不會想到,這份好奇心将在第二天就極快地得到滿足。
一夜過去,程笑希睡得并不好,但李護士的喊聲和鐵門被甩開的聲音吵醒了他,那個面相陰沉的中年男人再次對着他大吼,叫他快點下去做衛生。
後來程笑希才知道,做衛生其實是對表現好的病人的獎勵,因為這代表着他們可以離開病房自由活動,雖然還是會有警衛跟在後面監督,但能外出放風已經很不錯了,這可能是他作為新人的福利?
在他被護士送到水池前的時候,程笑希愣住了,眼前正在水池旁來回涮洗拖把的人居然就是他無比在意的那個青年,青年穿了件短袖襯衣配休閑褲,看上去有些怪異,但比其他病人要幹淨上許多。
他睨了程笑希一眼,說:“程笑希,過來。”
“啊?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程笑希驚訝地差點叫出聲,但他實在害怕剛剛站在門口的那兩個魁梧的警衛,如果他發出噪音也不知道會不會激怒他們。
青年又對他勾了勾手,程笑希踏着猶豫的步子走了過去,如果青年想要害他,他應該還是來得及喊救命的,可是……他又想起青年的特殊之處,會不會警衛們都跟他是一夥兒的啊?這個人叫他到底有什麼事?可是程笑希又不争氣的完全不敢不聽對方的話。
待他整個人湊過去之後,青年探到他耳邊,用極低的聲音對他說:“你……相信自己有病嗎?”
“……什麼意思?”程笑希一頭霧水,接着馬上被青年捂住了嘴,“小點兒聲,别讓他們聽見。”青年偏了下頭暗示門外的警衛,然後反手将水龍頭擰到了最大,讓水聲充斥了整個房間。
“你相信他們說的話,相信自己有精神病嗎?”
“我……”在剛剛醒來的時候,程笑希當然是不信的,可是短短半天的經曆,他在外界環境的作用下已經開始去接受精神病人這個身份了,但是……“我,我其實……我不太想相信。”
青年笑了一下,露出了一副“如我所料”的表情,接着對他展開了自我介紹:“我叫楊磊,或者你也可以像别人一樣叫我惡狼,還想知道更多的事的話,下次手工課的時候來找我。”
接着,自稱楊磊的青年将水龍頭擰了回去,然後甩了甩已經被沖洗很久的拖把上的水,程笑希在楊磊做這一系列動作的時候繼續觀察着他。
楊磊和程笑希的身高相仿,甚至比他還高上一點,也許有一米八五。程笑希覺得楊磊隻是站在那裡就能給人一種沉穩的可靠感,他身材看上去不錯,像是過去經常鍛煉的人,年紀好像比程笑希大上一些,有着歲月沉澱下來的成熟氣質。
程笑希看得入迷,直到楊磊把什麼東西放在他面前他才回過神來,那是兩個裝了水的水桶,楊磊已經收拾好準備出去了,而程笑希隻要負責拎着這兩個水桶跟着他就好。
警衛臉上是有些不耐煩的,但明顯他們好像不敢招惹楊磊,便隻好把這些煩躁的情緒發洩在程笑希身上,其中一個警衛突然朝着程笑希的後背推了一把,用嫌棄的聲音催他:“能不能走快點?”
程笑希一下子沒站穩,水桶裡的水都灑出了些許,另一個警衛直接把原本挂在程笑希肩上的抹布扔在了地上,還順帶着踩了一腳,“這麼快就把地闆弄髒了,先把這兒打掃幹淨了再走吧。”
程笑希伸手去拿抹布,警衛卻不擡腳,還是在上面踩着,這讓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半跪在地上,他用餘光看了眼兩個警衛腰間别着的電棍,腦内已經在極速思考該說些什麼求饒的話了,他見過被電棍電到抽搐的人的樣子,他可不想吃這種苦頭。
這時,已經走出一段的楊磊卻突然返了回來,他直接俯身去扯那塊抹布,然後擡眼看了一下警衛,說:“你踩到我的東西了。”
兩個警衛都沒想到楊磊居然會回來幫這個新人說話,明明在以前、在他們的記憶中,對這個能被稱為惡狼的男人幾乎從來沒有過好的印象,誰也想不到他會幫别人的忙。
警衛馬上把腿撤了回去,幹笑了兩聲之後又對着程笑希喊:“還不趕緊去幹活兒。”以此來給自己找個台階下。
程笑希肯定也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楊磊威風不代表他能威風,再說他和楊磊也不熟,他不知道對方為什麼會回來幫他一把,為了不繼續惹麻煩,程笑希趕緊提了水桶和抹布跟着楊磊快速向前去了。
在這之後,楊磊都沒有和他有更多的交流,也許是因為警衛一直監督着他們,程笑希一邊老老實實地打掃着,心裡一邊想着剛剛楊磊說的話。
楊磊的問題是什麼意思?楊磊問他相不相信自己是一個病人,很明顯,他的回答是楊磊想要聽到的答案,所以難道他确實是個正常人?楊磊好像是知道這背後有什麼内幕的樣子。
程笑希一時想不明白,但他覺得楊磊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可怕,也和其他人嘴裡的不一樣,甚至稱得上是一個好人。在做完衛生後,程笑希又回到了自己的病房,接着就是無聊的在胡思亂想之中度過一天。
每天晚飯時刻李護士都會專門進來一次,他會帶着程笑希不認識的藥,在監督他吃下去之後再離開,李護士說那是幫助他穩定自己的精神狀态的、以及治療他病症的藥物。
第二天,程笑希就明白了楊磊提到的手工課是什麼意思,他一大早又被李護士喊醒,然後來到了之前聽過講座的那間教室。據說做手工是易操作的簡單又基礎的心理療愈手段,病人們都很喜歡這種能放松的休閑時刻,隻可惜美妙手工課每周卻隻有一次。
程笑希想起楊磊的話,便在入座的時候專門繞了半圈坐在了楊磊的對面,還像之前一樣,楊磊的周圍是沒有人坐的,在程笑希坐下去之後,他也感受到了來自身後的許多視線,其他病人可能都對他的行為感到意外。
看見他坐下之後,楊磊把原本桌子上放着的一疊彩紙都給他推了過去,程笑希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他想開口發問,卻被楊磊用一個眼神阻止了,然後楊磊手指敲了敲桌子,程笑希順着對方的眼神看過去,發現楊磊看的好像是彩紙。
雖然不明所以,但是程笑希還是順着楊磊的意思擺弄起了彩紙,不過他不會疊什麼東西,隻能随便折着玩。
楊磊坐在他對面,突然就從褲兜裡掏出盒煙外加打火機,點燃之後沉默地抽了起來,程笑希被這種嚣張的行為震驚到了,可警衛居然對這種行為視而不見。
他根本無法理解楊磊從哪兒變出來的香煙,打火機肯定也算是危險物品吧?楊磊到底是有多少特權啊!
程笑希一邊腹诽一邊擺弄着彩紙,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好像摸到了一張不一樣的彩紙,那張紙摸上去比其他的厚一點,他放在眼前觀察,發現好像是兩張紙被合在了一起,如果對着燈光,能隐隐看出裡面寫了字。
在這時候,坐在對面的楊磊咳了一聲,像是清嗓子,引得程笑希馬上擡頭與他對上了視線,這下程笑希好像明白了,他心領神會地把這張紙又疊了幾下,然後偷偷藏進了自己的袖子裡。
這之後程笑希就有些坐不住了,恨不得手工課能早點結束,他好回去偷看楊磊到底給他寫了什麼東西,居然還要用這麼曲折隐蔽的方式傳遞給他,是在防護士和警衛嗎?可其他病人明明都覺得楊磊和醫院是一夥的,這背後的關系比明面上可要錯綜複雜許多。
在程笑希坐立不安地熬時間時,身後突然傳來了争執的聲音,他轉過頭去,看見是那個被稱作小偷的男人好像又在找芭蕾的麻煩。
“芭蕾,你剛剛是不是又偷偷藏刀片了~?”小偷站起身來後再俯身向芭蕾湊過去,瘦小的女孩被男人壓迫地不斷向後,幾乎快要從椅子上滑下去了,“你不要胡說……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拿了?”
“我當然是兩隻眼睛都看見了呀,這桌子上原本有兩個嶄新的美工刀,現在其中一個已經沒有刀片了,那是誰把它們拿走了呢~?”小偷直接繞到了芭蕾的後面,然後伸手向着少女的大腿伸了過去,“讓我看看……你是藏在這裡了吧……”
芭蕾渾身顫抖着,嬌小的身軀終于爆發出了力量,她一巴掌拍開了小偷伸過來的手,歇斯底裡地大喊:“滾開!别拿你的髒手碰我!”
小偷立馬站直了,雙手向上比了個投降的姿勢,接着用了更大的聲音喊:“護士——我要舉報芭蕾私藏了美工刀的刀片,就藏在她大腿上纏的繃帶底下!”
結果護士沒過來,倒是過來了個五大三粗的警衛,他一伸手就想直接掀開芭蕾的裙子,芭蕾死死咬住下唇,也用雙手護着自己的裙子,可她的力量是不足以與對方抗衡的。
這時候小偷卻又出現了,他抱住警衛另一條胳膊,作出一副“妩媚”的姿态,程笑希覺得這個形容詞是最合适的,絕不是他的詞庫太淺薄。
“警衛大哥,這種事就讓護士姐姐來做吧,您還有别的事兒要忙呢~”他将自己的手掌疊在警衛的手背上,牽引對方去摸他的臀部,暗示意味十足地說:“比如這種事,你說對不對?”
警衛立馬樂了起來,小偷一向喜歡做這樣的事,程笑希都已經略有耳聞了,這個長了張漂亮臉蛋的男人行事一向放蕩,從警衛到醫生、護士、甚至是病人,都會成為他的目标。而此時在小偷突然湊上來轉移了警衛的注意力後,教授也趁此時間去叫來了一位女護士。
護士拆開芭蕾大腿上的繃帶後找到了被藏進去的美工刀,刀片因為被繃帶勒緊,一端已經和肌膚相接,在力量作用下劃開了肌膚造成了傷口。
程笑希趁這時候掃到,芭蕾在繃帶被掀去後,暴露出的大腿上布滿了醜陋的傷疤,像許多條小蟲子扭曲地爬在上面,讓他下意識地幹嘔,程笑希根本想不到一個白淨的少女身上其他部位的肌膚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随着刀片被沒收,美工課在這一場鬧劇中結束了,程笑希急匆匆地回了病房,再三确定李護士的腳步聲已經走遠後,才把藏在袖子裡的小紙片拿出來。
他背對着病房的門,把紙片藏在自己身體形成的陰影裡,發現紙上寫的字并不多,第一句是“不要相信醫院的工作人員”,第二句是“盡量不要吃藥”。
醫院的工作人員指的都是哪些呢?程笑希思考着,是醫生、護士和警衛這三大類嗎?那麼醫院内的病人肯定是不屬于工作人員的吧,意思就是病人是可以相信的?
第二句,不要吃藥……這個有點難辦,每次李護士都要看着程笑希把藥吃下去才肯走,他覺得楊磊這麼說,就一定是說明藥有什麼問題,肯定是會對他造成不良影響的藥物,這讓程笑希一下子就不敢吃了。
當天晚上程笑希就做了嘗試,但是他根本反抗不過李護士,他發現他也許沒有辦法做到不吃藥。于是程笑希選擇從另一角度解決,比如在李護士離開之後,再摳自己的嗓子眼把剛剛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隻是這樣做實在是有點惡心,還有可能在形成習慣後造成厭食。
當程笑希在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沾沾自喜的時候,第二天一早就被李護士發現了他的所作所為,可能是過去就有像他這樣不聽話的病人,護士一眼就看出來了他是不想吃藥,或者說,他們确實對病人有沒有吃藥這件事十分在意。
李護士轉身出了病房,過一會兒叫來了程笑希曾經見過的何醫生,何醫生還是那樣挂着平易近人的微笑,隻是他說出的話卻讓程笑希覺得可怕。
“299,我聽李護士說你出現了類似厭食症的行為啊,這可是一種慢性自殺現象,希望你最好不要再這麼做了哦?”何醫生一邊說着,一邊招手将已經站在門外等待的幾個護士叫了進來。
他們朝着程笑希走來,這架勢把他吓得要哭出來了,他根本想不到隻是吐了一次藥就能受到如此的重視,“不……我沒有,我沒有厭食症……”
在他顫抖着說着的時候,兩個護士一左一右将他按在了病床上,然後由李護士來依次為他扣好之前一直在病床下垂着的束縛帶,很快,程笑希就發現自己已經全身都動彈不得了。
一個将他的牙齒上下托起、強制他張開嘴巴的鐵質器具扣在了他的臉上,這讓程笑希無法再說出一句拒絕的話,他好像終于意識到了這家精神病院的可怕之處。
李護士又拿進來一個連接着導管的漏鬥狀器具,導管插進了他的喉嚨裡,那種感覺很惡心,他想吐,想讓他們把這個東西拿走,但通通做不到,藥混着米湯從頂端順着導管被灌進了程笑希的食道裡,這大概就像他曾經聽說過的填鴨式喂食。
無助的情緒充斥着他的内心,眼淚也在争先恐後地從他的眼角流出,直到護士确定所有東西都灌進去,并确保它們已經順着食道進了程笑希的胃裡之後,才把那兩個器具卸了下來,然後為他換上了一個可以使他沒辦法再摳着自己的喉嚨把東西吐出來的鐵罩。
“等明天吃飯的時間護士會來幫你把這個東西拿下來,為了确保你不會再做不配合治療的行為,接下來的一周你都要戴着這個東西哦,當然,上課的時候可以取下來。”何醫生向他補充解釋,然後讓李護士解開了他身上的束縛帶。
等那些人都離開了并關上了病房的門之後,程笑希才敢抱着自己的膝蓋無聲的哭,扣在他臉上的東西有點像給大型犬用的止咬器,除了讓他沒辦法去摳自己的喉嚨之外,甚至還讓他沒辦法開口說話。
他好像終于懂了芭蕾為什麼會說那些人是“壞醫生”,從醫生到護士,根本沒有一個人把他們這些病人當作人來看待吧?程笑希覺得至少他在那些人的眼裡根本算不上一個人,大概隻是可以被強制喂食的鴨子,或者是可以被人類随意控制的狗。
什麼“盡量不要吃藥”啊……都怪楊磊,要不是楊磊那句話他才不會想到去把藥吐出來,現在好了,他所有不吃藥的辦法都沒有了,他也不想再經曆一次剛剛的事情了,對于程笑希來說,他甯願去吃那些不知道是什麼的藥片,也不想再被導管插進喉嚨裡喂食。
在剛剛他全身動彈不得的最無助的時候,程笑希發現他第一個想到的渴望來拯救他的對象居然是楊磊,他的社交圈到底是多麼的狹窄,才會讓他第一反應是向一個剛認識幾天并且完全不了解的人求助。
可惜楊磊沒有那麼厲害,至少在這種時候沒辦法回應他的期待。
就這樣,程笑希過了幾天除了吃飯以外的時間都不能張嘴的日子,直到下一次講座,他早早地從聽到聲音起就等李護士來開門了,現在他無比老實地聽李護士的話,短時間内可能都不會有反抗的心思了。
病人們出了病房後在走廊裡排着隊,程笑希發現警衛好像比以前多了不少,之前的講座和手工課的時候好像隻有四個,這一次翻了倍,變成了八個。
他等着隊伍前進,卻突然聽到了前面的隊伍裡好像爆發了争吵,一個他沒見過的穿着白大褂的醫生把芭蕾推到了地上,瘦小的女生一下子整個人撞在了身後的牆上,卻隻能蜷縮起身體不敢反抗。
“賤貨,你什麼時候又藏了刀片自殘的?你知道你這樣給我們帶來了多大的麻煩嗎?”醫生一邊罵着髒話,一邊繼續擡腿踹向根本不敢反抗的少女,更可怕的是,他身邊居然沒有一個人去阻止他的行為。
程笑希想去幫那個可憐的女孩兒,但他在這些辱罵聲中也開始渾身顫抖起來,他又想起了反抗的下場,他驚訝于沒有人上去阻止的同時又想到,難道給他一個機會,他就敢出這個頭了嗎?
在程笑希因為自己的想法陷入了新的恐慌中時,那個被稱為教授的中年女人走出來了,教授總是穿着整齊,連頭發都整理得一絲不苟,她護在了芭蕾身前,就這樣挨了兩腳,醫生才反應過來,而教授的發型也因此變得淩亂。
她說:“現在又到了警察來島上的時候了吧,你敢在這種時候鬧出大事來嗎?”銳利的眼神從鏡片後穿透出來,醫生聽到了這句話後好像僵硬了一瞬,很明顯,教授的話說到了點子上,他可不敢在這種時候突然鬧出人命。
他跺了跺腳緩解尴尬,像作出一副今天是他放了她們一馬的姿态,然後對着隊伍大喊:“看什麼看,趕緊去教室上課!”
教授将芭蕾從地上扶了起來,然後前後幫芭蕾拍打着身上的灰,卻全然不顧自己的白襯衫上還挂着幾個鞋印。教授一向是這樣的,她對每個人都十分刻薄,總在說着令人難堪的話,卻有着十足的好心眼。
而剛剛他們之間的對話,卻讓程笑希從中敏銳的注意到了一點——警察,原來這就是警衛增多的原因嗎?醫院害怕他們在這種節點鬧事,正常的醫院肯定不應該害怕檢查,那警衛的增多是否是一種心虛的表現呢?
程笑希雖然不知道這間醫院裡還有什麼秘密,但他知道無論什麼醫院肯定都不能虐待病人,從這一點上,這家醫院做的事就一定是不對的!他現在多麼希望警察能把他們解救出去啊,哪怕要他接受自己真的是一個精神病人也好,至少讓他換一個正規的醫院吧!
進入教室後,教授特意坐到了程笑希的旁邊,她好像有什麼話要說。兩人并排坐着,都沒有看向對方,教授隻是身子靠近了他一些,低聲說:“你去接近惡狼了,這不是一個好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