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笑希本是該死在那場大火裡的。
一把人為的大火把程家上下燒了個幹淨,隻是因為程笑希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即使他當時已經因為身中劇毒失去了全部記憶,那背後的勢力仍有更狠毒的人一定要他們一家子都不能再開口才算安心。
可程笑希被人救下來了。當時身處漫天大火中,四面八方沒有一處能成為他逃生的通路,程笑希隻覺得自己要在火燒中痛苦的死去了,可就在那時,火光中居然漸漸浮現了一個身影。
那個人穿着一身黑衣,一頭黑發高高束起,他頭發很長,甚至能垂到腰線以下,程笑希因此注意到了那個人勁瘦的腰身,他腰間好像别着不少東西,程笑希的視線早就模糊不清,自然也看不出來那都是什麼。
黑衣人用手中的武器硬生生斬斷了火焰,程笑希想要求救,卻發現在煙熏下他的嗓子已經無法發出聲音,而他的視線也逐漸變得模糊,在呼吸受阻和驚懼過度的雙重作用下,程笑希暈了過去。
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似乎身處于什麼隐秘組織的基地。他從陌生的床上起身,壯着膽子出了寝室,發現外廳的牆上挂着一個狼形的徽記,如果程笑希還有記憶的話,他一定能認得出來這是屬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殺手組織——金輪閣的标志。
無論是情報交易還是性命交易,隻要籌碼得當,金輪閣就能為來人解決一切問題。而他們的閣主更是一個讓人聞風喪膽的存在,據說他的刺殺任務從未失手——甚至包括了敵國的皇後。
當然,現下這些事程笑希都已經不記得了,他也不會知道自己身處于一個會讓所有正常人感到恐怖的地方。
他現下隻是還沒有緩過神來,雖然程笑希因為失憶對他身邊的親人已經不再熟悉,可他剛剛終究是在那場大火中失去了自己所有的親人。就算感情随着記憶一起消失了,但那種屬于親緣的羁絆就像流淌在血液裡一樣,仍然讓他感受到心痛。
就這樣捂着心髒,程笑希感受着來自心脈深處的沉重的跳動,悲戚無言地漫遊于他的心髒中,他隻能借由着半蜷的姿勢來緩解痛苦。
緩上了好一會兒之後,程笑希又想起了那個沖進火場救了他的人,那想必一定不是他們程家的人。一個外來客,還敢拼死進來救他,就憑這幾點,程笑希就足夠好奇那個人是誰。
當程笑希正要推門出去的時候,外面剛好有人進來了,一襲黑衣的男人與程笑希模糊記憶中的身影重疊,他像是又看到了火光中那個氤氲的身影一般——這就是他的救命恩人!
程笑希當場兩眼放了光,“是,是你救了我嗎?”他有些猶豫的開口,因為他突然想到,對方既然會專程前來救他,那會不會是他過往相識的人?可是他現在誰都不記得了,若是對方發現自己已經被遺忘了,會不會不高興啊?
“嗯。”男人點了點頭,然後進了屋把他手中一直端着的藥碗放在了桌子上,“你先過來把藥喝了。”程笑希先是順手關上了門,然後乖巧地跟着對方坐到了桌子旁。
在和男人說了幾句話後,程笑希培養起了一些溝通的信心,他抱着一絲僥幸地問:“你既然救了我……那我家裡的其他人,他們都……?”
楊磊一下子沒敢看程笑希期盼的眼神,他隻來得及救程笑希一個人,也沒有能力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救走更多的人。
就這樣,空氣不得不陷入了一陣沉默,楊磊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就這樣把那份遮在悲慘現實上的紗布徹底撕開了。
“……沒事,沒事的。”程笑希擺了擺手,他看出了楊磊的愧疚,但他心裡明白,對方能救他已經是天大的恩情了,他沒有道理要求對方一定要救下更多的人。
“那個,你…我……”在氣氛變得尴尬後,程笑希決定開口把話題引到别的地方。剛好他不确定自己以前認不認識眼前這個人,現下可以就着這個機會先把自己的情況坦白一下,“我、我失憶了,所以……怎麼稱呼你呀?”
在等待楊磊回話的過程中,程笑希把藥碗端過來,捧在手裡低頭去小口吹着,假裝他要先把藥吹涼點再喝。結果男人看他這動作,又補充了一句:“不燙,我已經嘗過了。”一下子搞得程笑希羞紅了臉,隻好小口喝着藥,眼神卻飄忽着移開了。
“我知道你失憶了,你叫我楊磊就好。”
“那……我們以前認識嗎?”
程笑希看着男人深邃的黑色雙瞳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随即又恢複了平靜的冷冽,他的下三白很獨特,程笑希覺得這是一雙足以讓人過目不忘的眼睛。然後下一秒,楊磊垂下了眼睫,并開口說:
“……不,我們不認識。”
看着程笑希那如楊磊的記憶中一樣幹淨純粹的眼神,他沒忍住撒了謊。
怎麼可能不認識……
雖然他們也許隻算得上一面之緣,但楊磊可是記了程笑希很多年,從他七歲那一年起,到如今,原來已經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
在常年被冰雪覆蓋的北境,冬日的寒冷隻會比平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使穿着厚實的衣物出去轉上一圈,回來也能被凍得頭疼,哪怕是張嘴說幾個字都能形成白色的霧氣。
在這種日子,身上套着兩件單衣被扔在外面隻有被凍死的份兒。
當時程笑希的父親到北境出公差,他吵着鬧着要去北境看雪,畢竟他從小就生活在四季如春的南方都城,從來都沒見過雪是什麼樣子的,自然充滿了好奇。
穿着裡三層外三層,被裹成個小面團子似的程笑希坐在馬車上,不時好奇地向外看。父親去談事情,如今留他坐在馬車裡,外面還有其餘仆人和侍衛守護着他。
他眼尖的看到了遠處好像有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坐在雪地裡,靠在大石頭上蜷縮成一團,像是在躲避着寒風。如此嚴寒的天氣,到底是什麼人會坐在外面?他怎麼不進到屋裡去避寒?
帶着這些疑問,程笑希下了馬車,叫着他的侍女跟着他上前去探察一番。走不了多遠,他就不想叫侍衛跟着了,不然這麼大陣仗再把人家吓着了。
當時靠在石頭上蜷縮成一團的人就是楊磊,不過,那時候他還不叫楊磊,他沒有自己的名字,“磊”這個字是母親給他起的,而姓是很多年後他自己給自己選的。
那時候的楊磊隻是奴隸營六部一個不起眼的人。在這種地方,奴隸生下來的孩子隻能當奴隸,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隻知道母親整日裡都要受人欺負。
小時候他不懂事也沒能力的時候沒辦法守護母親,現如今他七歲了,便沒少試圖去把那些欺負他母親的人趕走。但他又能做到什麼?本來都是身處奴隸營裡的人,這些人隻會比外面的人更明白弱肉強食。
因為他前一天惹到了他頭上的分隊長,所以他便隻隔了一天就被人扔出來了,那隊長鐵了心讓他凍死在外面,都不用自己出手,就能讓一個人在痛苦中死去。
被扔出來的楊磊自然沒地方去,也沒人能救他,找一塊勉強擋風的大石頭已經是出于求生本能下的行為。一開始他還凍得全身都疼,手腳不停地顫抖,後來連這些反應都要消失了,是因為他的生命正在悄無聲息地流走。
奴隸營裡死個人可不算什麼新鮮事,即使他還身處一個屬于小孩子的年紀,也早就見慣了死人冰冷的屍體,很快,他也就要變成那樣了。
楊磊在迷蒙之中想着,人生本就是如此不公,從出生起血統就決定了他的命運。即使到了死前,他短暫的一生也沒什麼值得他回憶的事,腦海中剩下的竟然也隻有痛苦與不甘罷了。
在他已經因為寒冷變得僵硬的時候,額頭上突然傳來了一絲暖意,讓楊磊忍不住地想要索取更多,是誰站到了他面前?他已經變得蒼白的嘴唇再次顫抖起來,沉重的眼皮也是一樣,在掙紮了許多次後,他才終于再次睜開了眼。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面色白皙、臉圓圓的小孩,身上的衣服繁複華貴,最外層還披着一件白狐裘,都是些已經超出了楊磊的想象力的東西。
程笑希剛從生着暖爐的馬車裡下來,此刻小臉還因為殘留的暖意顯得粉撲撲的,他先是伸手摸了摸楊磊的臉,然後又在楊磊還沒完全清醒的時候,抓了他兩隻手塞進自己溫暖的狐裘裡。
“芙蓉姐姐,你去幫我把馬車裡備用的那件披風拿來。”他轉頭對跟着自己的侍女說道,而後又看向了還有些迷茫的楊磊,問他:“這麼冷的天,你怎麼一個人在外面呀?”
楊磊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他是必須要說些什麼的,說了,才有活下去的機會,“我……被趕出來了。”
“這樣你會被凍壞的呀!你跟我走,我的馬車上有暖爐,可暖和了。”程笑希一直笑着,楊磊已經凍僵的雙手都被他捂熱了些許,那雙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也不知道裡面有什麼情緒。
芙蓉剛把披風拿了回來,就見程笑希要把人往馬車上領,這一下子把芙蓉吓壞了。她們這些做下人的自然了解主子的性情,程家老爺一直看不上北境這些奴隸,怎麼能忍得了讓奴隸上了自家的馬車。
隻是程笑希還小,他不會計較這些,芙蓉隻好委婉些勸着他,跟他說他們不好随便要走人家北境的人。她還跟程笑希拿自己當作例子,“這就像要是來個大人物,要把我要走,咱們小少爺肯定也不樂意是不是?”
程笑希下意識覺得這好像不是能放在一起比較的兩件事,但他還是一下子被芙蓉說服了,最後隻是把披風送給了楊磊,又去馬車裡拿了幾塊自己愛吃的茯苓糕和鮮花餅。
程笑希打了個小包裹,塞在了楊磊的手裡,那糕點甚至還是帶着溫度的,隔着一層布都能聞見裡面的香氣。這種好東西楊磊連見都沒見過,更别說是吃了,無論是這吃的,還是此刻裹在他身上的披風,哪一樣都是他受不起的。
他當場跪了下去,這就是屬于他的身份該行的禮,“謝……謝謝大人,隻是小人還有一事相求,希望大人能再幫小人一把。”楊磊把那個布包握在手裡,然後無比謙卑地俯下身去。
楊磊隻知道眼前這個人離開的話,他肯定還是回不去的,用不了多久就會再次被趕出來。但他想要活下去,他需要得到對方的幫助。
程笑希聽了他的話,馬上就去扶他,而楊磊隻是直起了上半身,仍是跪在地上沒有起來。程笑希說:“那你先說說是什麼事,好辦的話我肯定幫你辦了。”說完他還用粉嫩的小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小人是在奴隸營受到了欺壓,被人趕了出來,希望大人能開口讓他們給小人一條活路。隻求這一件事,多了,小人也就不敢要了。”
“這事好辦!沒問題……”程笑希正叉着腰要繼續打包票,那邊就被芙蓉拍肩膀提醒了,程老爺辦完了事要回去,她可不敢讓老爺看見了這一幕,隻好催促她的小少爺趕緊上車。
也就是程老爺的威名能讓程笑希瞬間變得乖乖聽話,他上了馬車之後,還從窗口探出來對楊磊喊了一句:“你放心!我說到做到!”
楊磊一直看着逐漸遠去的馬車,直到他們從視線裡消失。此時他手中捧着的布包甚至還帶着暖意,剛剛的那位小少爺身上有一股子香味,和這糕點差不多,甜甜的,楊磊低着頭發呆,心裡卻想的都是剛才的事。
若不是這小少爺突然出現,他剛剛可能已經在昏迷過去後一步踏上奈何橋了。這小少爺和楊磊見過的貴人都不一樣,那些貴人從來不會把他們這些奴隸當人看,自然也不會去關心一個奴隸是否會被凍死。
甚至對那些貴人來說,被奴隸碰過的東西都是肮髒的,可剛剛那個小少爺不但來握他的手幫他取暖,還願意把自己的衣服給他,這一切對楊磊來說都有點像夢一樣了。
所以無論小少爺有沒有履行後面的諾言,楊磊都不會怪他,楊磊覺得自己已經得到了很多。他把披風脫下來疊成小小的方塊,然後把裝着糕點的布包夾在裡面,悄悄地遛回了奴隸營的帳篷。
不一定所有人都知道分隊長想要讓他死在外面的事,在分隊長發現他回來之前,他還可以在帳篷裡再多藏上一會兒。
結果幾個時辰過去後,分隊長居然親自帶着人挨個帳篷找過來了,跟着他們來的還有一個楊磊見過的人,是程笑希身邊的侍女芙蓉。
程笑希是程老爺寵愛的小兒子,隻要他不是非要把那些奴隸往家裡帶,程老爺也不介意用一兩句話的事兒滿足一下自己小兒子的心願,兒子都向他開口了,他哪裡有不辦的道理。
隻是程笑希沒那麼放心,他還記得剛看見楊磊時對方那副慘兮兮的樣子,瘦得骨頭都凸出來的少年,純粹是骨架子撐起了單薄的衣服,就那樣在寒風中顫抖着,似乎随時都會在溫度流失殆盡後死去。
于是他派了芙蓉去督促一下辦事的,芙蓉比程笑希更懂這些彎彎繞繞,她知道要讓奴隸營能說得上話的人都看明白,楊磊是有大人提名照顧的人了,以後不能随意欺負了。
當晚上楊磊就把糕點幾乎都給了他已經病重到快幹不了活兒的母親,在奴隸營,幹不了活兒的人就會失去價值,自然也不會有人來幫這個病重的女人看病,更别提吃藥了。
母親不舍得吃,但楊磊又堅決地不要,他就給自己一樣留了一塊,卻也是一樣舍不得吃,隻是放在鼻尖聞聞,就能讓他再次想起那個像個雪團子一樣的小少爺。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物家的孩子,會憑着泛濫的善心來救助他這個卑微的存在。
沒過多久,也就半個月的時間,母親終于撐不下去病逝了,她沒能熬過這個寒冬。在有過大人物撐腰後,楊磊度過了一段至少不會受人額外的欺壓的日子,但隻要那些大人不會再回來,其他人馬上就能明白楊磊背後不會一直有依靠。
所以楊磊給自己謀了個出路,他趁着奴隸營被雇去給一個要去西域的商隊打工時,趁他們臨行前混進了商隊裡,就藏在貨物的夾縫中,也就是他那過分瘦削的身材才能勉強擠進去。
隻是剛過了一個城,楊磊就在情理之中地被發現了。一開始領隊想直接把他打一頓再扔出去,楊磊自薦自己吃得了苦,能幹活,隻要給他一口飯就行。領隊一算計這算是撿了個好養活的苦工,就又改口把他收了下來。
幾個月的行程,等商隊到了西域已然是春天,楊磊還在盤算着以後的日子怎麼過,轉頭就被領隊賣了,跑完這一趟領隊已經不需要多餘的苦工了,自然沒理由繼續養着他。
楊磊隻是從一個地方幹活換到了去另一個地方幹活兒,就這樣又過了半年,他遇上了南國金輪閣來抓人培養線人。
楊磊本來就是南國人,如今在西域烏國,他突然就想起了之前救過他一命的小少爺,也許金輪閣就是他回南國的一個機遇。而後,楊磊就自願被金輪閣抓回去當了線人。
金輪閣是南國最大的殺手組織,同時也做着對其他各國的情報工作,楊磊在烏國的分部底層做起,在先後完成了幾個任務後得到了提拔,從此開啟了屬于他的刺客之路。
他有幸得到烏國分部統領的賞識,統領見他能吃苦肯下功夫,而且頗有天姿,所以親自培養他,楊磊花了七年的時間,在十五歲的時候獲得了一個回南國的機會。
這之後便又是漫長的向上攀爬地道路,楊磊不知道他殺了多少人,他隻知道自己一定要成為最鋒利的刀。這樣他才能一步步往上爬,站到更高的地位,以此擺脫那些卑賤的受人奴役的一切過去。
二十五歲那一年,他在親手殺了心術不正出賣南國信息的老閣主後,楊磊終于爬上了金輪閣閣主這個尊貴的位置。
他的年紀看上去小,但刺客、殺手、間諜,無論是哪個身份,都不是一個能活得久的職業,哪怕是楊磊之前的上一任老閣主,甚至都還沒有到四十歲。
楊磊在這些年裡出了名,他的武器是一對蛇形雙刃配上一條雙面開刃的骨節鞭,這件幾乎是為他量身打造的武器有着一個獨特的名字——三面神,據說,至今還沒有在見過三面神出鞭後能活下來的人。
等有了地位和門路之後,楊磊自然也調查過關于當年救他一把的小少爺的事,他甚至不知道程笑希的名字,全憑着當時他還記得那馬車上屬于程家的家徽。
而後恰逢程老爺壽宴,楊磊才得了一個能見到程家的所有少爺方便他認人的機會。也就是那一次壽宴,他确定了當年那個小少爺就是程笑希,隻需要一個笑容,他就能确定自己絕不會認錯。
再之後便是程笑希入宮時不知道見了什麼不該見的,從此惹上了隸屬于皇家的秘黨,楊磊是在之後調查才知曉的此事與長公主和太子有關。長公主派秘黨給程笑希下了名為忘塵攝魂散的毒,此毒可使中毒之人逐漸失去記憶,在一年中全身器官先後衰竭緻死。
這毒是秘黨所制,連金輪閣都查不到有關解藥的情報。楊磊在得了消息之後便已經在天南海北地尋找解毒之法,他不能接受程笑希會這樣死去的事實,程笑希不能死,程笑希必須得活下去。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花了足足七個月的時間,已經到了火燒眉毛之際,楊磊終于找到了破解此毒的秘方。
隻是這個秘方需要的材料極為苛刻,前面幾味楊磊都想辦法湊齊了,而最後一種清心雪蓮是獨産于北境的,想要最新鮮的雪蓮便不能離開北境,由雪蓮制成的解藥也必須盡快服用,在這種條件下,楊磊必須把程笑希帶到北境才行。
時間緊迫,他快馬加鞭趕回了都城,卻發現太子勢力橫插一腳直接要滅了程家滿門,楊磊隻來得及把程笑希救下來。他敢出面救這一個人已是不易,若是讓秘黨發現,他定是也難逃一死,甚至可能還會牽連金輪閣。可即便是這樣,也動搖不了楊磊想要救下程笑希的念頭。
如今這一年剩下的時間隻有四個月左右,楊磊想要帶着程笑希上路必定沒辦法走得太快,他不指望着秘黨完全發現不了程笑希沒有死的事,查到他身上隻是時間問題。
楊磊已經跟心腹吩咐了,在他離開之後就向外宣稱金輪閣閣主叛變出逃,撇清他們之間的關系,而楊磊會一個人帶着程笑希上路,從都城遠赴北境。
看着眼前時隔了這麼多年依然一副不谙世事的樣子的小少爺,楊磊有些開心,卻又還不能放任自己開心起來,隻有等到解了程笑希的毒,他再成功帶着程笑希逃出南國,一路向西,到了烏國的地界才能安下心來。
聽完楊磊說他們并不認識之後,程笑希一下子更疑惑了,都不認識他怎麼還要頂着大火進去救他?
“可是……那你為什麼要來救我呀?”
“那你知道為什麼會有人想要害你,你又為什麼會失憶嗎?”
“……我……我不知道。”程笑希皺着眉,嘟着嘴,委屈成了個包子臉,他都失憶了,怎麼可能還知道那麼多事。
“因為你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被人下毒了。”
“啊…啊?那、那我現在豈不是還是很危險?”他兩隻眼睛瞬間睜大了,透露出滿滿的驚恐,“可是,你還是沒告訴我你為什麼救我呀?你這樣不是惹了想要滅我口的人了嗎?”
“我救你,是因為我需要你記憶裡的情報,所以你現在要跟着我去北境,把你的毒解了,你拿情報來報我的救命之恩,懂了沒?”
楊磊說了一大串的話,聽上去邏輯像是天衣無縫,實際上除了要去北境解毒之外沒幾句真話,但糊弄失憶的程笑希肯定是綽綽有餘了。
聽了對方救他是有所圖謀後,程笑希反而放松了不少,現下按照楊磊的說法,為了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情報,楊磊又會幫他解毒又會保他的命,這對如今的程笑希來說可是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
他馬上點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連連說:“懂了懂了!”
楊磊收了已經空掉的藥碗,起身準備離開,“你再休息一會兒,我們時間很緊湊,今晚就要出發。”
當晚,楊磊就帶着程笑希駕馬車出了都城,他在前面趕着車,程笑希在車廂裡探頭探腦,像什麼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心的小動物,然後就被楊磊呵斥了回去,讓他在裡面待着不要随便露臉。
程笑希雖然不滿意楊磊對他兇巴巴的,又不好說什麼,隻能嘟着嘴老實坐在車廂裡。
車走了大半夜終于遠離了都城,楊磊讓程笑希在裡面睡覺就行。程笑希也就有一點困意,他眯着眼睛,突然想到要是他就這樣睡覺,楊磊不還是要一直在外面駕車嗎?難道楊磊要一晚上都不睡覺嗎?那怎麼行!
于是程笑希又沒忍住地探出了頭,眼巴巴地看着楊磊問:“我在裡面睡覺,那你怎麼辦,你不需要休息嗎?”
楊磊回頭瞥了他一眼,然後淡淡地回道:“不需要。”
怎麼可能不需要!程笑希在心裡呐喊,但是楊磊肯定不會聽他的,他必須要智取,“馬車太颠了我睡不着,現在都到了沒人的地方了,我們停下來休息會兒好不好?”
程笑希是撒謊的,這就是他找到的好借口,無論如何也要讓楊磊歇一會兒。楊磊還是像剛才那樣看着他,程笑希沒有回避對方的眼神,兩個人就這樣對視着,過一會兒楊磊就松口了,先是應了聲“好”之後就把馬車停了下來。
成功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後程笑希可開心壞了,下馬車的時候楊磊還很貼心地來扶他,雖然楊磊嘴上說着是圖謀利益,但程笑希能看得出來楊磊很關心他,還對他很好。
現下已經入冬了,深夜的樹林裡隻會更加寒冷,楊磊靠在樹邊生起了火,讓程笑希靠在他邊上,程笑希馬上就配合地伸出手來,掌心很快就在火焰的感染下變得暖洋洋的。
楊磊在樹上靠着,一手随意地搭在了腿上,似乎沒有去烤火的意思,程笑希歪着頭看他,“你不冷嗎?”
在楊磊說“不冷”的時候,程笑希卻在一旁瞄着他的手,然後突然地湊上去把楊磊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裡,“你騙人啊!手這麼涼,我給你暖暖。”程笑希得意的笑着,手中的暖意由相接的肌膚傳到了楊磊身上,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很多很多年前,那時候也是這樣的,眼前這個人自顧自地抓住了他的手,偏要給他暖一暖,如今的程笑希明明已經不記得了,卻還總是做着一樣的事。
楊磊沒有甩開那雙手,任由程笑希搓完他的手之後又塞進自己厚實的袖子裡。折騰了一會兒之後,程笑希也是真的困了,在火焰的溫暖下他的困意變得無法抵擋,在他實在撐不住後,便靠在楊磊身上睡着了。
望着程笑希安靜無害的睡顔,看上去手感很好的小圓臉和粉嫩的嘴唇,楊磊不禁出了會兒神。程笑希未免也太放心他了,自己都失憶了不該額外多提防一些其他人嗎?幸虧是他先一步找到了程笑希,不然這人估計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楊磊擡起手,想去撫摸一下那近在咫尺的臉頰,卻在馬上要觸碰到的時候停下了,算了,就這樣就好。
他還是凝望着靠在他肩頭安心睡去的人,低聲說了一句:“我一定會讓你活下去的,一定會。”
聲音很小,不會打擾到在睡夢中的人,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兩個時辰後,天已經蒙蒙亮了,楊磊把還在睡着的程笑希打橫抱起抱回了馬車上,接着便立即再次踏上了路途。他們的下一個目标是榴城,若是秘黨還沒有查到他們,那他們就可以在榴城多休整幾日。若是秘黨在榴城便出現了,楊磊就隻能繼續加快行程。
對楊磊來說,不眠不休幾日沒什麼問題,他一個人帶着程笑希,實在不放心放任自己入睡,若是有任何意外發生他都是不能接受的。
等到了榴城,好歹能住進家驿館裡,楊磊才能放心在程笑希醒着的時候稍微休息一下,但程笑希一定是不能在他休息的時候随便外出行動的。
四天五夜後,就着曦微的晨光,兩人終于進了榴城。進了城裡才能勉強松一口氣,楊磊馬上進了家處于繁華地段的驿館,隻定了一間上房,程笑希沒有什麼異議,一直表現出一副乖巧的樣子。
久違地躺在床上後,程笑希甚至恨不得馬上打幾個滾,但是在楊磊面前他又不太好意思這樣做。
在程笑希享受大床的時候,楊磊在窗邊與門邊布置着什麼,程笑希自然好奇,便馬上問道:“你在做什麼?這幾天多累呀,快來休息會兒吧。”
楊磊又來回确認了幾下自己布置的機關,再回過頭來囑咐程笑希:“我在門窗上都做好了機關,你乖乖待在屋子裡,我出去辦事,很快回來。”
“辦事?辦什麼事?”程笑希歪着頭問他,還四處打量了一下楊磊布置的東西,他剛想伸手去摸就被楊磊攔住了,“你别亂動,就坐在這裡等我。”楊磊把程笑希牽到了床邊,然後掏出條粗繩子将程笑希的手腕綁在了床杆上。
程笑希一下子被楊磊的舉動急紅了眼,“你這、你也不用這樣吧!我很聽話的!肯定不會出去的!你給我松開好不好……”他用無比可憐的眼神看着楊磊,試圖用撒嬌乞憐般的語氣讓楊磊心軟,可惜這對楊磊沒什麼用處。
楊磊還是出了門,随手挂上最後一道機關後,便打聽了藥鋪的位置立馬趕去了。
除了解毒的方子之外,楊磊還有一個能緩解毒性的秘方,這個秘方需要的材料都不難找,隻是需要人血作引子,這對他來說也不難,用他自己的就好了。
楊磊借了人家的藥爐子制藥,最後随意地在手腕上劃了道口子,滴進去十二滴殷紅的血液。他把藥碗裝在食盒裡,再扣上蓋子,卻沒有立刻拎回驿館,而是又轉頭找了個僻靜的地方。
一記哨聲,便馬上招來了隻灰羽的鴿子,楊磊把袖中的紙條塞進了鴿子腳腕上的信筒,然後放它飛走了。他不确定都城和金輪閣那邊的情況,決定先給他要去的下一個城鎮——狩城的金輪閣分部遞個消息,那邊分部的主事是楊磊的心腹,無論如何都會護他一程。
辦完了這件事,楊磊又轉頭去了糕點鋪子,按照他的記憶挑選了茯苓糕和鮮花餅。雖然當年那兩個精緻糕點的味道楊磊已經記不清了,但它們的樣子一直都镌刻在楊磊的腦海裡,他一定不會忘記。
拎着食盒和糕點,楊磊這才返回了驿館,發現房間門口的機關果然沒有被觸發過,開了門便能一眼看到程笑希正恹恹地靠在床邊,滿臉的不開心。
哪怕看見楊磊回來,他也撅着嘴把臉轉到一邊去,似乎還在生楊磊把他綁在床邊的氣。楊磊隻覺得好笑,他先把藥端出來放在桌上,再把兩盒還冒着熱氣的糕點遞到了程笑希眼前。
“我買了糕點,你看看你還喜歡吃嗎?”
程笑希鼻翼微微動了幾下,看得出來他被糕點的香氣吸引了,這幾日趕路吃得都是随身的幹糧,他也好久沒吃點心了。在美味的誘惑下,程笑希還是把頭轉了回來,“還喜歡?是我以前很喜歡吃嗎?”他随口問着,實際上是沒過腦子的一句話。
“我……也不知道。”楊磊的語氣幹巴巴的,程笑希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在連吃了幾塊點心之後,程笑希的精神明顯好了起來,臉上也重新出現了笑模樣。楊磊就趁這時候把藥端了過來,過了些時候藥湯已經是溫的了,不像之前那樣滾燙,剛好适合入口,“吃高興了就把藥喝了。”
“啊?什麼藥啊?”一看見要喝藥,程笑希的笑容馬上就又消失了,臉幾乎是一瞬間皺起來的,他就喜歡吃甜的,不喜歡苦的東西,這藥看上去又黑又濃,肯定很苦。
“緩解你中的毒用的,必須喝。”楊磊的語氣強硬,還一直保持着把藥碗端着舉到程笑希跟前兒的姿勢。程笑希想起了剛剛楊磊把他拴在床邊的架勢,真害怕他一個不聽話楊磊就直接給他把藥灌下去,那還不如他現在乖乖自己喝掉呢。
在憋出一個拖長音的“哦——”之後,程笑希把碗端過來,心裡念着長痛不如短痛,直接将藥湯一飲而盡,然後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不是……咳、你這、你這藥怎麼又辣又腥啊!這什麼味兒啊!”
楊磊沒理他,隻是坐到床邊給他順氣。他總不能告訴程笑希這腥味是因為裡面混了他的血吧?這種事情,還是沒必要讓程笑希知道的好。
等再到了晚上,楊磊終于能放下心來休息半夜。在晚飯過後的時間,趁程笑希醒着,楊磊才去床上小睡了兩個時辰,等他醒了之後再來守着程笑希入睡。
楊磊合上眼後,程笑希才好在一旁偷偷觀察他。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先是救了他一命,又是各種照顧他,還要解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毒。
雖說楊磊嘴上說着不認識程笑希,但程笑希自我感覺真相不會是這樣的,不認識的人怎麼會平白無故對他這麼好?想要利用他也可以直接強迫他啊,他個什麼自保能力都沒有還失了憶的人,難道還不好拿捏嗎?
楊磊這明擺着就是很在乎他,卻又不願意告訴他真相,讓程笑希不禁展開了許多種想象。是因為楊磊的身份不方便輕易示人嗎?程笑希想到他醒來時身處的那個地方,看上去就像是什麼組織,而且楊磊還随手就能在屋子裡設上機關,肯定不是什麼簡單人物。
胡亂想着的同時,程笑希還上下打量着身邊的人。楊磊的眉峰都是銳利的,整個人的氣質宛如一把利刃,在睡着後會像是利刃歸了鞘。
他兩隻耳朵上還各挂了一枚黑色圓形耳環,大小快跟程笑希吃的點心差不多了,或許這是什麼地域的特色?程笑希觀察到楊磊的頸側好像還隐隐露出一截黑色的刺青,大半都被領子遮擋了,他現在也看不出具體是什麼樣式,說不定是和楊磊的身份有關的标志。
就這樣打發着時間,兩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在楊磊睜開雙眼的時候,恰好就對上了程笑希盯着他沒離開過的目光。
發現被楊磊逮了個正着後,程笑希的臉一下子就紅了起來,他這樣在人家睡着的時候一直盯着看的行為好像很奇怪啊!
程笑希支支吾吾地說:“你、你醒了,那我…我就睡了。”說完跟逃也似的直接鑽進被子裡,然後翻身面對着牆壁,好讓楊磊沒辦法繼續看他的表情。
楊磊笑了一下,然後給程笑希把被子掖好,就去窗沿上坐着了。這地方能方便他觀察外面的動靜,在入夜後,街上已然沒了平民百姓,此刻還和他一樣醒着的隻有挂在天上的月亮。
今夜的月亮離圓滿還差那麼一點,而他則要在今天過後的第三次月圓前成功帶着程笑希走到北境,路途才剛剛開始,也不知道今後能否順利。
一個人對着月亮,楊磊第一次産生了想要求上天保佑的想法。
過往無論曆經多少苦難,他都一個人頑強地活下來了,那都是隻要他撐得下去就能解決的事。可如今為了程笑希,前路上還不知有多少艱難險阻,他把握不了,所以不由得擔憂。雖然他從來沒有這樣為自己擔憂過。
兩人就這樣在榴城休整了三日,原本按楊磊的計劃來說是想再待兩天的,可是第三日夜裡變故突生。
隻是靠在窗邊,楊磊就已經察覺到了有人在向着他們靠過來,來者是用輕功從房頂上接近的,房頂上大概有六個人,同時應該還有一路堵在門口。馬車停在後院,但駕車的速度太容易被追上,現在想要逃的話必須棄車前行。
楊磊先把程笑希叫醒,然後捂住他的嘴告訴他别出聲。程笑希沒見過楊磊這麼嚴肅的樣子,吓得睜大了眼睛不敢動,然後看着楊磊幾乎沒發出聲音地收拾着東西,不必要的東西都不用再帶在身上,不如之後再想辦法買。
待做好突圍的準備後,楊磊先把窗戶掀開了一條縫,然後甩出兩個煙霧彈在空中相接後炸裂開來。外面埋伏他們的人不用動腦子想都能猜到是秘黨派來的,這煙霧彈必定隻能延緩極短的時間。
楊磊直接挾着程笑希從窗口跳了下去,他把程笑希護在自己身前與其同騎一匹馬,兩人策馬向城外奔襲。
剛剛的一系列動作都隻發生在幾次眨眼之間,楊磊是冷靜的,程笑希卻被搞得大氣都不敢出,直到馬跑出一段距離後他才想起來呼吸。
他剛想要問楊磊發生了什麼,就聽見後面有馬蹄聲緊跟了上來,楊磊俯身到他耳邊說:“會騎馬吧?現在,一路向前不要回頭,我很快來找你。”
不等程笑希反應,楊磊就往馬身上重重一拍後飛身下了馬,這一下差點把程笑希直接從馬身上颠下來。楊磊是不動腦子的嗎!他都失憶了就算以前會騎現在也不會騎了啊!
緊張之下程笑希隻敢抱着馬脖子不撒手,心裡盼着楊磊不要出事,一定要像他說的那樣解決一切之後很快地找到他啊。
在看着程笑希的背影已經遠去後,楊磊從腰間抽出了他很少見世的那條骨節鞭——三面神。
他隻是一個橫掃,追上來的五匹馬全部在馬腿受傷後嘶鳴着倒地。可能是馬匹不夠,隻有五匹馬卻有八個人,但即使再來八個人加在一起都不是楊磊的對手,他堂堂金輪閣閣主豈是浪得虛名?
秘黨刺客見事情不對,為首的想派幾人去跟上程笑希,他自己與剩下幾人拖延楊磊半刻,但沒有一個人能在楊磊的目光下再向前一步,所有試圖繼續追趕程笑希的人都脫離不了三面神的掌控。
他們或是被鞭子卷着帶了回來,或是直接被鞭尾的尖刺捅了個對穿。當然,被三面神纏在身上也絕不是什麼好事,畢竟這是每個骨節都有兩面刀刃的絕世兇器,見到它的人——隻會是死人。
在隻有月光灑落的樹林間,這場交鋒變成了單方面的殺戮。
直到将八個人屠戮殆盡後,楊磊也隻是臉上被濺到了一抹血痕而已。也許他衣服上也沾染了鮮血,但殺手習慣了穿一身黑衣,倒也看不出來。将三面神重新收回腰間後,他急速踏着輕功向程笑希離開的方向趕去。
另一邊,程笑希還趴在馬脖子上緩神,還好這馬沒有一直保持着高速狂奔,在疾馳了一段路後速度漸漸慢下來了,程笑希這才敢稍稍擡頭,心中莫名産生了一種死裡逃生的慶幸。
這匹黑馬逐漸變成了閑庭信步般慢悠悠地走着,也許它是知道了楊磊已經把事情都解決了。
程笑希坐起身來,一邊平定着自己的氣息一邊打量四周。剛剛的一陣子瘋跑讓他現下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隻知道自己在荒郊野外的樹林裡,四面八方全都是一個樣。也許他可以依靠月亮和星星來辨認方位,但指望一個失憶的人還會這些真的合理嗎?
林子裡現在無比安靜,剛剛嘈雜的聲音皆數消失了,還好今夜的月光足夠明亮,才讓過往膽子很小的程笑希還有勇氣接着騎馬向前。
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剛剛似乎是有人在後面追殺他們,程笑希想起了楊磊之前說的有人要害他的事,想必追殺他的和給他下毒的八成是同一批人。所以那些人一定是沖着他來的,楊磊隻是受他牽連而已。
“程笑希,我回來了。”
隻是有些樹葉相接發出的沙沙聲,程笑希還以為那是有輕風拂過引起的聲響,結果突然就有人坐到了他身後,吓得他差點就直接摔下去了。
但是楊磊不但坐在他身後,還伸手環抱住了他的腰,讓程笑希不會發生沒坐穩的意外。
随着那股熟悉的冷冽氣息再次出現在身後,程笑希一顆心瞬間就安定下來。但馬上,他又在空氣中聞到了一股子血腥味,“你受傷了嗎?”程笑希直接轉過頭去,他想起剛剛好像有很多人,那楊磊豈不是以一敵多?
之前程笑希總是下意識地覺得楊磊是有大本事的人,連剛剛楊磊讓他一個人先走時他都覺得楊磊能解決一切,現下聞到這陣子血腥味,程笑希才反應過來楊磊剛剛的行為有多麼兇險。
程笑希無比緊張地回頭,對上了楊磊那漆黑的雙眼,“我沒事,這不是我的血。”他面色平靜,幾乎和這一切發生之前沒有任何區别。
“你、你沒騙我吧?”程笑希擔心楊磊隻是安慰他,便扭來扭去地試圖多看楊磊幾眼,結果馬上就被楊磊更緊地抱住了。
“别亂動了,我當然沒騙你。”楊磊把下巴搭在了程笑希的肩頭,才終于讓懷裡的人安靜了下來。
其實程笑希不是放下心來了,他是被楊磊噴吐在他脖頸間的灼熱氣息燙到了,楊磊抱他抱得很用力,是一個霸道的讓程笑希根本無法掙脫的懷抱,氣氛就這樣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直到楊磊再開口問他:“剛剛害怕嗎?”
程笑希很想大聲說他不害怕,但他又不好意思那樣說,剛剛楊磊突然讓他一個人先走就已經把他吓得不行了,自己騎個馬都能心跳加速到要跳出胸腔,這讓他怎麼能違心地開口說出自己不害怕?
“當、當然害怕了……”他小聲地嘟囔着,“你下回不許突然讓我一個人走了,你都知道我失憶了,你怎麼能不帶着我呢?”
程笑希越說感覺自己越委屈了,“你讓我先走……那你一會兒要是沒跟上來怎麼辦?就把我一個人扔在樹林裡嗎?你還跟那麼多人打架,你都是為了我才跟他們打架的你帶着我怎麼了……你也不怕前面還有人攔我啊?”
委屈到極點後,程笑希的聲音也逐漸帶上了哽咽的哭腔,他的眼角落下了兩行清淚,先後順着臉頰滴落,落在了楊磊環在他腰間牽着缰繩的手上。
“……怎麼哭了?”楊磊向前探過去,看見眼眶已經變得紅紅的程笑希,他瞥了楊磊一眼,然後又抽了抽鼻子,用帶着濃重鼻音的哭腔說:“那還不是你惹的……”
“别哭了。”看着程笑希哭泣的樣子,楊磊感覺自己的心髒好像被誰的手攥緊了一樣難受。
也許他剛剛不該那樣随意地按照自己預想的最快的方式解決問題,他似乎沒有考慮過獨自離開的程笑希的感受,失憶後又險些死在火裡的人真的能輕易承受住這些嗎?
程笑希不像他,他早就習慣了這些事,自然已經變得麻木。而且程笑希最後那句話說得也對,他自大地認為沒人知道他接下來要去的方向,都沒有考慮過前方會不會還有人埋伏。
“我下回不會這樣了,我不會讓你一個人了。”在無比鄭重地說完這句話後,楊磊擡手為程笑希擦去了即将落下的淚水。
程笑希還是撅着嘴,似乎沒想現在就理會他,對情感一向冷淡麻木的楊磊也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隻是繼續沉默着。
到了天快亮的時候,程笑希靠在楊磊的懷裡睡着了,楊磊也騎得很慢,在這樣的速度下過了半日他們才有找到一個小村莊。
秘黨隻知道他們離去的方向,而這個方向可以前往狩城或是石城,所以秘黨不一定能直接猜出楊磊真正的目标。而楊磊則是一定要去狩城的,狩城金輪閣分部的“引魂人”何主事現下已經收到了楊磊的訊息,屆時自然會幫助他隐蔽行蹤。
隻靠着一匹馬前行,便需要他倆時不時補充一下物資,中途停下來的時間肯定也比以往要多了。讓程笑希坐在馬車上還好,騎馬的話要勞累許多,楊磊怕他的身子受不了,因此延緩了行程。
這一路走走停停的,兩人花了将近十天的時間才終于踏進了狩城。
一踏入城門,便馬上遇上了已經在此等候已久的金輪閣中人。那人領着楊磊二人去了分部的一處隐秘基地,是靠近城邊的一座宅子,而楊磊的心腹何主事就正在那裡等着他們。
一見面,何主事就單膝下跪行了禮,楊磊上去把人扶起來的同時說:“都城那邊怎麼樣了?按照我預先安排好的來說,我現在應該已經不是閣主了。”
何主事看了看楊磊身後的程笑希,面色上稍有些為難的欲言又止,楊磊明白了他的意思,肯定是不知道這種秘密能不能讓程笑希聽到。
在楊磊眼裡肯定是知道程笑希不會洩密的,但他又确實不想讓程笑希知道這些事情,反而徒增煩惱,所以他示意何主事先派人把程笑希帶下去休息。
看見真有人要來帶他走,程笑希瞬間有點不高興了,“你這……你真不讓我知道啊?你什麼事情還瞞着我?”
楊磊看着程笑希撅嘴的樣子,有點可愛,讓他又忍不住輕笑起來,“聽話,晚點我再告訴你。”
被稍微順了順毛就心滿意足的程笑希就這樣立馬跟着下人走了,他也知道楊磊肯定是有大事要談,畢竟他一直認為楊磊有個來頭很大的身份。道理他都懂,但就是偏要說上那麼一句才能滿意。
見程笑希已經離開,何主事馬上一邊領着楊磊去内堂一邊回答對方剛剛的問題,“在閣主您離開後,‘指揮使’就已經散布了您叛逃的消息了,現在名義上的閣主如同您安排的一樣,是‘指揮使’。”
“目前知道您真實行蹤的隻有‘指揮使’、我,‘紅衣人’和‘引路人’四人,我們散布了許多混淆您真實行蹤的消息,現在秘黨應該會認為您是往東南方向去的,‘引路人’已經到那邊安排好一切了。”
“事發突然,現下金輪閣不是每個分部的主事都能信任,‘紅衣人’已經到了衛城分部,目前以我們的能力,隻能護送您到衛城,所以在離開了衛城後就隻能靠閣主您自己了。”
聽着何主事的彙報,楊磊時不時地點頭應答。在狩、衛兩城是絕對安全的,出了衛城之後是與北境相鄰的象城,而後便是北境内的禹城,等到了禹城,也就差不多要到這一趟旅途的終點了,此行最終的目的地便是位于禹城邊境雪山腳下的“天之涯”。
“那秘黨現在對金輪閣是什麼态度?”
“如閣主所料,他們也不敢直接對我們動手,反而還去找‘指揮使’獻了獻殷勤。”
和楊磊想的一樣,隻要他和金輪閣明面上撇清關系,秘黨也不敢真對金輪閣下手。因為金輪閣算得上是半個官方組織,手裡也握着不少宮廷和朝堂中的密辛,更何況還掌控了對其餘各國的情報來源,秘黨根本沒有把金輪閣一刀切了的能力。
所以他隻要護好程笑希就足夠了。
“閣主,我這處宅子後面還修了座溫泉,您要想的話可以去解解乏,宅邸周圍幾裡内我都已經派人把守了。”
楊磊挑了下眉,确實産生了點興趣。之前太需要處處提防,在榴城的時候程笑希還在驿館裡洗浴過一次,但楊磊這一路上可是一次都沒有,甚至連衣服都沒怎麼換過,也就是天氣已經入冬人身上不會出汗,才不至于顯得太糟糕。
在楊磊要求下,他和程笑希依舊住在一間房,屋子裡還燃着有安神效用的熏香,程笑希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他懶懶地半躺着,心裡想着剛剛見到的那些人。他記得那個何主事長得還頗為俊俏的,一眼看上去就是個玉面小郎君,不如一會兒就找楊磊問問對方的身份好了。
在楊磊聊完事情回了房間後,一眼就對上了已經半躺在床邊的程笑希。
“你回來啦——那現在跟我說說剛才都聊了什麼啊?或者你告訴我和你聊天的那個俊俏小哥是誰也行。”
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程笑希好像在楊磊面前越來越“放肆”了,似乎已經明白了楊磊不會對他怎麼樣,甚至還會在很多事情上依着他的性子。
但是程笑希怎麼對何主事這麼感興趣?楊磊的臉色瞬間黑了一個度,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程笑希自然更意識不到,“你問他做什麼?”
“怎麼,不能問啊?”程笑希眨巴着眼睛看他,一副不理解的樣子。
楊磊沒接這句話,而是坐在床邊看着他,問道:“我聽說宅子後院有溫泉,你想不想去泡?”
溫泉——!
程笑希兩眼放起了光,他被楊磊帶着天天趕路,早就覺得自己已經一身灰了,隻是楊磊不在乎,他也不好意思在這種事上多加抱怨。
“想!當然想了!”一瞬間程笑希已經把那些問題抛之腦後,他直接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了起來,就差舉着胳膊歡呼了,“在哪兒?現在可以去嗎?”
像是回答他的話似的,門外馬上就傳來了小厮的聲音,“楊公子,剛剛何大人要小的們準備的東西全都準備好了,您随時可以過去。”
程笑希一蹦三跳地開了門,他跟在小厮後面,楊磊又跟在他後面,幾個人一路朝着溫泉走了過去。
隻是接近了溫泉,就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一陣暖意,還身穿着幾層厚衣服的二人此刻都覺得身上要冒汗了。程笑希到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他要和楊磊一起,明明之前在家裡也被下人服侍洗浴過,怎麼到了在楊磊跟前就莫名讓他害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