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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小灰整日都無精打采的,好像一直都在睡覺。”程笑希伸手去撫摸狼犬的皮毛,這大概就是他口中的小灰。此時狼狗确實如他所說的一般,懶洋洋地趴在陽台上,連眼皮都不想擡起來。
坐在一旁的楊磊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他沒有看過去,似乎對這件事情并不關心,也可能這本就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他說:“想睡的話,就随它去吧。”
“可是它不能一直睡下去,它還有事情要做。”
窗外的陽光明豔到不真實,楊磊終于擡起了頭,程笑希正逆光坐在陽台的邊緣,被光線勾勒出一個柔和的輪廓。他的臉藏在了陰影裡,楊磊看不到他的目光,但他大概能想象的到。
“沒有什麼事情比留在這裡更重要了。”楊磊為這場對話畫上了一個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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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末日将近的時代,人類因為被突然降臨世界的天災打擊,逐步走向了滅亡的邊緣。
楊磊和程笑希在的地方就是世界上僅存其一的庇護所,隻有這裡還保留了能夠維持人類正常生活的條件。庇護所之外的世界已是一片荒土,存留其上的隻有遊蕩的異變怪物。
在楊磊和程笑希二人出生前,人類已經與天災抗争了八十餘年。異變怪物帶來了人類未曾了解的新基因,為了與災難抗争,人類對新基因進行了研究,不惜将新基因用于人體實驗,創造出了擁有異能力的異變戰士。
——楊磊和程笑希二人都是由此誕生的。兩人一個偏向于戰鬥系,一個偏向于精神系。
他們都是由培養艙誕生的天生的戰士,從降臨到世上起就背負着與天災對抗的使命。隻可惜天不遂人願,人類即使已經為抵禦天災付出了一切,但努力在絕對的災難面前都隻是徒勞。他們出生的時候,世界上還有六所庇護所,不過二十多年的時間,便僅存這一所了。
能夠在天災碾壓式的侵襲下選擇抗争,本就需要極大的勇氣,更何況他們的身上還背負着使命,要保留人類最後的火種。
在如此嚴峻的現實面前,楊磊的态度有些太過悠閑了。
程笑希作為精神系的戰士,隻能在庇護所内為戰士進行療愈。他平時就住在庇護所的玻璃花房旁邊,在末日将近的時候還有閑情逸緻養花,似乎聽起來也悠閑到不可思議。
但當人類的精神太過于緊繃的時候,他們需要一個放松的出口,需要一個停泊的地方,來證明自己還是人類,不是無情運作的機器。
即使是異變戰士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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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笑希的花房就是楊磊最喜愛的停泊港。他們自誕生之起就密不可分,二十餘年的并肩戰鬥,每一次楊磊帶着一身傷從庇護所外歸來,都是程笑希為他進行治療。楊磊在這時候一定會在花房睡一個晚上,美其名曰在此休養。
他們兩個的關系不一般,這在庇護所裡不是個秘密。殘酷的時代背景下本不該給人留下談情說愛的空間,但當失敗已成為人們默認的定局,掙紮也隻不過出于人類的頑強時,誰都會容許注定犧牲的人在迎接死亡前尋求慰藉。
最近生活中發生的變化,令程笑希十分在意。?
比如一向很有精神的小灰最近像蔫了似的,整日都趴着不動。程笑希養狗養了這麼久,也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
但更不尋常的是,楊磊這一次來休養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先前他大多數時候隻會在花房休息一天,極少數情況下是兩天。這一次,已經久到程笑希都不記得過去多少天了。
程笑希能察覺到,可能庇護所裡出現了什麼事情,所以楊磊不願意離開。但是他不能離開花房,隻有楊磊願意開口告訴他,他才能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下定決心去找楊磊問個明白,程笑希思索了一下,楊磊最近最愛坐在花房裡,現在去花房肯定能可以找到他。
楊磊此時正躺着花房裡的藤椅上,沐浴在人造的日光裡,他兩手都搭在一隻白色毛發的兔子上,這是程笑希養的另一隻小動物,名字叫湯圓。
他閉目感受着手中柔軟絨毛的觸感,安靜得像是睡着了一樣,程笑希在接近的時候都沒有見到楊磊睜開眼睛。他知道楊磊一定能察覺到自己的到來,是楊磊不願意睜開眼,也許是猜到他的來意了?
“我知道你醒着,不要裝睡了。”程笑希坐在了另一張藤椅上,對楊磊說道。
楊磊終于緩緩睜開了眼,他轉過頭去和程笑希對視,一雙如濃墨點出的眼瞳裡寫滿了程笑希看不懂的情緒。程笑希能感受到,楊磊似乎很落寞……很孤獨。
“楊磊,你已經在花房休息了很多天了,庇護所沒有其他事情要忙嗎?”
“我……休息了很多天嗎?”楊磊用反問回答了問題,卻又有點像喃喃自語。
“是啊,你以前從來沒有休息過這麼多天,你該離開這裡了。”
“我為什麼該離開這裡了?”楊磊擰緊了眉頭,語氣不愉,“你不想讓我待在這裡嗎?”
程笑希搖了搖頭,同樣繞開了這個問題,他隻是說——
“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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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cord2
楊磊看向了自己的左手,從手掌到小臂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針孔,皮膚因為多次的藥物注射呈現出了可怖的青紫色。如果不是身為異變戰士,他大概已經死于這些常人無法負荷的藥物了。
重複了幾次握緊拳頭與張開五指的動作後,楊磊确定了自己的左臂比之前更加麻木,離徹底失去知覺已經不遠了。
但是他無法放棄這種自殘式的行為,在末世的苟延殘喘本就無限接近于死亡,他不過是按下了一個加速鍵。
他還能見程笑希幾次,三次?也可能隻有兩次。藥劑注射的次數太多後,對他的刺激作用逐步消減,他已經越來越難跨越那層屏障了。
地上盡是散亂的的碎裂試劑瓶,楊磊沒有心思收拾這些東西,他每次都會把已經用盡的試劑瓶握在手裡捏碎。被劃開的傷口會以普通人數十倍的速度愈合,這是他身為異變戰士的天賦。
他享受着那種微末的疼痛,雖然這種疼痛依舊很難讓他清醒地去思考,更多地隻是一種緩解壓力的方式。
上次用了五瓶,已經很勉強了,這次可能要再多一瓶。
楊磊在心裡衡量了一下,起身拿起桌上的又一排試劑瓶,針尖刺入皮膚,他的左臂上增添了新的針孔。
Record3
人造陽光肯定比不上真的陽光,但是程笑希并沒有見過真的陽光是什麼樣子,他自誕生起就在庇護所裡,不是戰鬥人員,甚至沒有出過庇護所親眼見識一下外面是什麼樣子。
好在程笑希是一個善于滿足的人,不是戰鬥人員代表了他不用執行危險的任務,他生活在稱得上是末日裡最安全的地方,遠比需要頻繁離開庇護所的人要幸運太多。
他唯一的煩惱就是——他最重要的人是需要執行高危任務的戰鬥人員,不過呢,最近他連這種煩惱都沒有了。
楊磊說他被批了一個長假,在休養的時候可以同程笑希一起住在花房裡,他們日日都能在一起。
程笑希自帶着使命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後從來沒有如此幸福過,每天一睜開雙眼就能看見楊磊在他身邊,不可思議,像是他做了一個不願醒來的美夢。
漂亮的玻璃花房裡不再隻有他一個人了,陽光、花香、毛絨絨的小動物、還有他愛的人。程笑希心想,這有點像是童話裡的世界。
程笑希并沒有看過童話,他隻在老師的嘴裡聽到過這個概念。童話似乎是和平時代的人類創作的一種文學藝術形式,大多數都描繪了人們向往的美好願景。在老師的描述下,童話在程笑希心裡成為了他渴望的幸福生活的代名詞。
他希望楊磊能和他一直待在玻璃花房裡,不需要離開庇護所去到危險的地方,再帶着一身傷回來。雖然楊磊每次都說不疼,就連治療的時候都能平靜到面不改色,可程笑希卻是無比心疼的,他有時候還會害怕——萬一下一次楊磊回不來了該怎麼辦?
無法回到庇護所的人太多了,楊磊能回來隻是因為他身為異變戰士足夠的強,可他再強也不可能勝過天災,每一次的出行都是有着無法忽視的危險的。
所以——怎麼會有休養這麼好的事情呢?楊磊終于不用出去冒險了!程笑希想着想着,就又偷笑了起來。
“在想什麼?這麼開心。”楊磊出現在他的身後,随手揉了一下他的頭發,把程笑希吓得一驚。
“你也太吓人了!怎麼突然就出現在我身後!”他氣鼓鼓地抱怨着,但很快就恢複了眉開眼笑的神态,他說:“我在想,如果我們都不用離開花房就好了!”
“為什麼?你不想離開這裡嗎?”
楊磊的這句話聽起來沒頭沒尾的,讓程笑希摸不着頭腦,“離開……為什麼要離開呢?外面很危險啊?而且我…我不能離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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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不能離開。
可是為什麼?我為什麼不能離開……?
當夜,程笑希做了一個夢。夢裡他在無數人的簇擁下登上了爬滿不知名植物的石雕王座,石面堅硬又冰冷,看向他的人群的目光卻無比灼熱。
他坐下去,聽着耳邊傳來窸窣的聲響,藤蔓從四面八方爬了過來,攀上王座,又纏繞上他的四肢,最後将他牢牢得固定在了原地。
程笑希很害怕,他想起了楊磊,他想開口大喊楊磊的名字讓他快來救救自己,可他張口,說出的卻是——
“再見。”
程笑希從藤椅上彈了起來,噩夢讓他的渾身被冷汗浸透了。可他知道那不隻是一個噩夢,他想起來了,他早就已經不在玻璃花房了,他為什麼……為什麼會在這裡見到楊磊?外面發生了什麼?
楊磊站在他的身邊,沉靜幽深的目光對上了陷入恐慌的程笑希。
“你剛剛做噩夢了嗎?”他說。
“不……我沒有做噩夢,我隻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楊磊,你為什麼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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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笑至極。
人類為什麼要抵抗天災呢?在注定的滅亡面前,渺小的蝼蟻們是否應該在一開始就束手就擒?
楊磊坐在隻剩下一個人的庇護所時,很想要找一個人來探讨一下這些消極的話題,他需要有人來解答他的困惑,告訴他人類要為了什麼堅持?他已經找不到堅持的理由了。
他能想到的唯一的理由大概是——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人類,是背負着沉重命運的火種。
人類的命運?人類的命運難道不是在天災前束手伏誅嗎?從世界上隻剩下最後一個庇護所,到庇護所隻剩下最後一個人,僅僅經曆了三年的時間!
楊磊根本不知道自己還要為什麼而戰。
回望過去,程笑希還在他身邊的時候,他無論受了多重的傷,都不會拒絕夢醒後仍然要面對明天。楊磊從不會去細想人類是否真的還有未來,他隻知道,他想要和程笑希有屬于他們的未來,這一個念頭便足夠支撐他前行。
可是現在呢?程笑希已經不在了,記憶中的溫度變成了冰冷的機器中樞。
三年前,他們所在的最後一間庇護所同樣受到了巨大的打擊,中樞失去了維系的能源,但如果能夠有一個強大的精神系戰士将自己的精神融入中樞,就可以重新建立聯系整個庇護所的網絡。
庇護所的科員們都知道,程笑希是最好的人選。他本就是被制造出來的異變戰士,不是真正的人類,為人類的存續做貢獻就是他與生俱來的使命。
科員們同樣知道,這個解決辦法絕對不能告訴楊磊。
于是,他們提前進行了準備工作,又在實施計劃的當天給楊磊下達了必須執行的任務。楊磊已經習慣了被高危行動充斥生活,去做一件像是喝水一樣日常的事情,他很難察覺出背後的端倪。
被選作犧牲品的程笑希本人,隻經曆了短暫的猶疑,便奮不顧身地奉獻了自己。
當然,這是楊磊聽到的版本。科員們告訴他程笑希是自願為人類作出貢獻的,自願進入了接駁中樞的艙室,将自己的精神融入中樞,重新構建了庇護所的系統。
與此同時,程笑希需要付出的代價是他的自我意識會逐漸被消磨殆盡,直至精神與庇護所中樞徹底融為一體。
楊磊當時産生的第一個念頭是——他是不是可以把這玩意兒砸爛?讓整個庇護所給程笑希陪葬好了。
但是科員無比清楚他的想法,适時插入了一句:“現在他仍然保留着自我意識,如果毀掉艙室,他就會徹底死亡。”
“我相信你不會作出錯誤的判斷。”
……混蛋。
楊磊不想再和這群名為人類的畜牲待在一起了,他快步走向了以前屬于程笑希的花房,他很害怕自己再不離開這裡就會忍不住一拳去把那幾個眼鏡仔的臉打爛。
花房……他要快點到花房去。
他的步伐急促而慌亂,慣性讓他險些一頭撞在玻璃門上。楊磊靠在門邊大口喘起了粗氣,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快得有些不正常,頭腦也變得不清醒,思維緩慢而遲鈍。
一條狼狗頭頂着白毛兔子出現在了玻璃門後,它隔着一層玻璃向來人搖起了尾巴。它知道門外的人是熟悉的人,和它的主人關系很好。
這條傻狗還不知道他的主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想到這裡,楊磊的胃徹底絞在了一起,太陽穴痛到他的眼睛已經看不清東西了。他緩緩地跪在了地上,本能地蜷縮起身體試圖緩解疼痛。當他跪伏在門邊時,看上去前所未有的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