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笑希發覺,自己寫着隐秘心緒的信紙,似乎成為了他不敢回看的東西。
那會讓他想起自己的罪,想起他行的惡,想起他曾在春天種下的苦果。
他開始恐懼于春天的到來,即使春天本身并無罪過,對他來說,他最不想面對的,無非是他自己罷了。
——
新葉
十六歲那一年,程笑希的父親正式向他介紹了一直在暗處陪伴他的影衛。
這是很特殊的一個節點,是程笑希和楊磊的第一次會面。每當他回望自己的過去時,這一天的情景都能完全複現在他的腦海裡,像親手勾勒出的畫幅一樣清晰。
他先前是見過楊磊的,但直到這一次方才看清楚對方的樣子。青年一身黑色勁裝,皮革束腰勒出了他勁瘦的腰身,銀制的面具遮住了他半張臉,黑發被整齊地束成了高馬尾。他單膝跪地行禮,伴着一聲低沉的“少爺”。
這還是程笑希第一次聽到楊磊開口說話,之前他可是一個字都沒聽到過。帶着幾分喜出望外的情緒,程笑希笑眯眯地說:“你原來會說話呀。”
說起程笑希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影衛時,他還是個小不點,久遠到到程笑希都記不清那年他幾歲,隻記得那是個晴朗的日子,好像是在春天。
春天——萬物複蘇的季節,天上的太陽開始散發出暖光驅散冬日留下的餘寒。阿娘帶着小小的程笑希在院子裡的湖邊戲水,她手指一撩就劃開了層層水波,引得好奇心最旺盛的孩童忍不住去效仿。程笑希用自己的小手指點點湖面,對着一圈圈漣漪咯咯地笑,湖裡養着的金魚被水波驚得四散而開了,他當時就想——他要把魚抓回來。
阿娘料不到這一出,大人不會知道對整個世界都抱有好奇心的孩子會想些什麼。一眨眼間,她就看着自己身前的孩子撲通一聲跌進了湖裡,不通水性的女人當即煞白了臉。她心急到怕開口喊人都來不及,正準備自己一躍而下,她必須要救自己的孩子。
但還沒等她咬牙跳下湖裡,就見一個黑衣身影從高處躍下,似疾風掠過,來人一把将濕漉漉的小團子從水裡撈了出來,安穩地放在了岸上。
程笑希剛剛灌了好幾口水,他後悔去抓小金魚了,金魚可以在水裡遊泳,他居然不可以!對溺水的恐懼讓他馬上撲到阿娘懷裡尋求安慰,而後他開始咳嗽個不停。
嗆了水的嗓子火燒似的疼,要是沒有那個大哥哥把他救上來,他可怎麼辦啊……哎?小小的程笑希突然發現了什麼,剛剛好像有個黑衣服的大哥哥救了他,那是誰?
他抹了把被嗆出來的眼淚模糊的眼睛,四處找尋那個把他撈上來的大哥哥,可是那個黑色身影早就已經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似的。
孩童迷茫的雙眼掃視四周,卻隻看到了恢複平靜的湖水、婆娑搖曳的樹影、望不到頂的院牆和有邊際的天空。
這人到底是從哪裡來的?怎麼一下就冒出來了,又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程笑希想不明白,他便問阿娘剛剛有沒有看到那個救了他的大哥哥去了哪裡,阿娘卻沒有理會他,隻管抱着他回屋裡去,要給他換掉這身濕透了的衣服。
以前他有什麼不懂的事,隻要他問阿娘,阿娘都會跟他解釋,怎得這次就不理他了呢?程笑希不明白的事越來越多了,接二連三的連在一起。
程夫人當然認識程笑希身邊的影衛,但是有關影衛的事,她不想這麼早就告訴一個小孩子。對于程笑希一時的疑問,她隻覺得這麼點兒大的孩子能記住多少事?用不了多久就會把一個朦胧不清的影子抛在腦後。
可是程夫人料想不到,好奇心過于旺盛的程笑希把這件事記得牢牢的。
那個黑衣人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他尚且在沒有理解死亡的年紀,但溺水讓他本能地産生了無邊的恐懼,是那個人帶着他從恐懼身邊逃走了。程笑希想着,他要是能再次見到把他從水裡撈起來的黑衣人,一定要好好感謝一下才是。
随着年紀的增長,程笑希對黑衣人的思考更近了一步,他漸漸想明白了,當他遇到危險的時候那人能立即出現在他身邊,是不是說明了那是一個時時刻刻都在保護他的人呢?就像是他的守護神一樣。
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程笑希開始時不時地自言自語,對着空氣說話,對着天空說話。可是他從來都沒有成功過,他的守護神并沒有回應他。
雖然得不到回應難免讓人氣餒,但程笑希喜歡這種傾訴的感覺,哪怕可能沒有人在聽。
春去秋來,程笑希很快就到了上學堂的年紀。一旦出了家門,逐漸在長大的孩子的煩心事也會多起來。
程笑希像全天下的孩子一樣不喜歡上學,但父親和母親隻會教育他,讓他多聽先生的話,即使程笑希再不喜歡自己的先生也不敢多說一個字。所以他就趁隻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對着空氣抱怨,也算是對着自己的守護神抱怨,他多麼希望自己的守護神能去把他的先生抓走啊!那樣他就不用再去學堂了。
這些孩子氣的話都被藏在陰影裡的人皆數聽了去,雖然都是孩子的玩笑話,但“守護神”不介意實現一下他的願望。
第二天先生真的告假了,程笑希被突如其來的幸福感打暈了頭腦。結果他不用去學堂,父親反而來親自督促他的功課,還因為他背不出書來打了他手闆。
父親的嚴厲就像是一座逃不掉的大山,程笑希咬着嘴唇,把眼淚憋回去。他本就長得白,被打了幾下後,雪白的手像透了血一樣紅,疼得程笑希開始後悔自己許了那個願望。
向守護神許下的心願真的應驗了,可他現在怎麼又開心不起來了呢?
半夜縮在被子裡的時候,程笑希還覺得自己的手心火辣辣的疼,疼得他根本睡不着,在床上翻來覆去不知道幾次。他吹着自己的手心,突然想起了那個被他證實了存在的守護神,既然他已經許成了一個願望,那能不能再許一個呢?
程笑希望向床邊漏進來的月光,小聲開口道:“……你在嗎?我睡不着。”
然而屋子裡靜得落根針都能聽見,并沒人回應他。
程笑希癟了癟嘴,繼續念叨着,“守護神,是不是你幫我教訓了先生?可是爹爹又教訓了我……我又不能惹爹爹,你、你不用去幫我報複他……”
一旦進一步确定了真的有人在聽,程笑希的話匣子是徹底停不下來了,他把所有屬于一個孩子的煩惱都一股腦的說了出來。待他念叨了許久,聲音漸漸平息下來後,他聽到了一陣悠揚的曲調,似是從頭頂上傳來的——有人在上面嗎?
程笑希擡頭看向房檐,三更半夜的屋裡沒點燈,黑乎乎一片什麼都看不見。他眨了眨眼睛,很想問是不是守護神在回應他,可他又不舍得打斷這陣樂曲。
雖然不知道對方到底藏在什麼地方,但程笑希突然就不想哭了,他果然沒有猜錯,他真的有一個守護神!守護神一直藏在他的身邊守護着他,肯定把他的每句話都聽進去了。
程笑希攥緊了被子,屏息凝神地聽着那陣像是會被風吹散的曲調,不想驚擾了此刻的美好。
那是他沒聽過的曲子,他甚至猜不出對方用了什麼樂器。程笑希隻記得那聲音是清亮的,給他的感覺像是月光從天上流了下來,把他包裹在裡面,鋪滿的柔軟羽毛鑄成了一個溫暖的巢穴。
白日裡的不快都随之消融,他閉上眼睛感受着,不消片刻便跌入了棉絮般的夢鄉裡,房上的曲聲直到他酣然入睡後許久才緩緩停下。
坐在房檐上的青年将新折的葉片從唇邊移開,他摩挲着指間的新葉,眼神不知道在看向什麼地方,隻是盛滿了稱得上溫柔的情緒。
後來的許多個無法安睡的晚上,不曾露面的青年都會用柔和的曲調陪伴在程笑希左右。這幾乎是一個百試百靈的招式,過去了多少年,程笑希都能被這一招哄到。
在程笑希的眼裡,他的守護神不但身手好,還擅長樂器,就是有一點不好——那就是不願意和他說話,甚至都不願意露面!
程笑希對這一點十分不滿,他憤憤地想,總有一天他要再和守護神見上一面。
楊磊無法知道一向調皮的小少爺腦袋裡裝着多少鬼點子。
作為影衛,他牢記着在程笑希沒有遇到危險時不能輕易露面的規矩,任程笑希想盡辦法他也能做到不為所動。可他完全想不到程笑希居然為了把他引出來,連自己都能押上去。
在他看到程笑希爬上院子裡那顆楊樹時并沒有多少心理波動,因為程笑希是取了梯子才爬上去的,楊磊覺得少爺大概是又想到什麼有趣的事了,那就随他去玩。
不過程笑希别有目的,他不惜以身作局。即使有梯子在手,沒鍛煉過的小少爺還是費了不少勁才爬到了樹杈上。
從高處往下一看,程笑希鼓起的勇氣差點就煙消雲散了,他的腦内不禁産生了許多恐怖的想法,甚至人還好好的就已經感到渾身疼痛。可是大業未成……他不能退縮!程笑希眼一閉心一橫,按照自己原本的計劃把梯子一腳踹倒,徹底斷絕了回頭路。
在這時候,躲在暗處的楊磊真的察覺到不對了,他馬上進入了緊繃的狀态,變成了随時都能射出的利箭。
“我的、我的守護神……你快來救我呀!不然我要摔死了!”
程笑希抱緊了粗樹杈,沒忍住睜開眼瞄了一眼下面,僅這一眼就吓得他慌忙把目光收回來。真要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去,他是不是會落個斷胳膊斷腿的後果啊?他好像真的把自己逼到絕路上了!
他到底是怎麼想出來的這個馊主意啊?是哪來的勇氣驅使着他爬上這棵樹的?
可惜現在再開始思考沒有任何用處,因為他已經在樹上了,根本沒有後悔的餘地。
程笑希吞了口口水,心想如果守護神不來救他他該怎麼辦,繼續喊救命讓下人來救他嗎?那也太丢人了!指不定還會被父親或者母親知道,母親可能還隻是在他耳邊念叨,父親怕是要責罰他的!
他心裡正叫苦不疊,倏忽聽見一陣破空風聲,程笑希感受到自己被攔腰撈了起來,在一陣天旋地轉後穩穩地落在地上。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沒給他多少反應的時間,程笑希本能地伸手去抱緊了對方,直到落了地,他的手還攬在“守護神”的脖子上。
黑衣與銀制面具,眼前的青年與記憶中的身影逐漸重合……程笑希的眼睛瞬間就亮了起來,這就是他記憶中的守護神!守護神又一次聽到他的呼喚來救他了!
在被程笑希摟住的時候,楊磊的眉毛沒忍住擰在了一起,他突然覺得自己不該這麼快現身的,也許程笑希根本沒有膽量跳下那棵樹,他大可以去找下人來接。現下他被少爺摟住了脖子,一下想不到該怎麼脫身,要直接掙開嗎?
程笑希先得意了一小會兒,然後意識到眼前的青年比十五歲的他高上些許,此時為了遷就他正半蹲下身子,姿勢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他可不想為難到了自己的守護神!
“啊!我、我……”程笑希因為尴尬而慌亂,并且語無倫次,可能是見到了自己的崇拜的對象,他根本想不起來自己要說些什麼了,大腦變得一片空白。
就在他剛松開手的一個小小空隙,眼前的人眨眼間輕功點地兩三下就消失在了程笑希的視野裡,他想要伸手去抓衣角都抓不到,當真是來去自如。
程笑希瞬間傻眼了,他醞釀了許久的情緒都掉在了地上,有勁使不出,憋屈得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氣得在原地跺腳,又不知道從何發洩自己的火氣。
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想要故技重施再威脅一次對方,可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梯子,沒兩秒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沒有勇氣再爬一次樹了——至少短時間内沒有。
入夜,待程笑希入睡後,楊磊便去向自己的主上彙報了此番鬧劇,最後因護衛不周挨了一頓罰。即便那是程笑希自己一手創造的險境,但隻要少爺有遇到危險的可能,他就需要承擔責任。
可程笑希不知道這背後有什麼門道。
對于十五歲的他來說,守護神就像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會在他遇見危險的時候拯救他,會在他不高興的時候用曲子哄他,他有什麼不開心都可以說給對方聽,從來都沒有落到過父親的耳朵裡。
成功見到了那人一次,程笑希就不可能不想見第二次。
他後來又用了兩次類似的手段,再後來,楊磊便時常主動在他面前出現,雖然從不說話,隻是用幾個眼神溝通,也能哄得程笑希眉開眼笑。
楊磊喜歡看程笑希笑,哪怕他又要挨罰,也沒什麼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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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原來會說話呀。”
程笑希的嘴角無可遏制地上揚着,在對方會頻頻出現在他面前後,他的态度就越來越放肆了。不過他還是一直都沒有和自己的守護神說過話,現在他知道了,守護神是屬于他的影衛,他們已經可以正常交流了。
他有好多話想說,好多話想問,比如……“你叫什麼名字?”
“灰燼。”
很利落的回答,又是兩個字,和前面那句公子一樣短促,短到程笑希還無法記住對方的聲線。
不需要多餘的思考,程笑希就能斷定這不會是真正的名字,“我是想問……你真正的名字叫什麼?”
對于楊磊來說,這是可以讓他産生一瞬間的怔愣的問題,大概是太久沒有人問過他這種問題了。
“……隻有代号,沒有名字。”他說。
從進入鬼樓的那一刻起,他過往的人生就被皆數銷毀,一切過去都算作被火焰吞噬,獨留灰燼。在這個世界上應該隻有他自己還記得那個十幾年沒有被提起過的名字了——楊磊。
他原本是有自己的名字的。
但是被抹去的名字不該再出現在世上,這是鬼樓的規矩,哪怕是少爺問他,他也不能從自己的口中說出來。
雖然他是程笑希的影衛,但他真正效忠的人是鬼樓的幕後掌權者,是權傾朝野的程家老爺。
鬼樓是為程老爺所用的情報與刺客組織,楊磊則是當代樓主最得意的門下弟子。他年少時就從同輩中脫穎而出,踏着血路一路攀爬,得到了樓主的青睐,在十二歲被程老爺選作了程家剛出生的小少爺的影衛。
從那時開始,楊磊的人生隻餘下唯一的意義,那就是守護程笑希的人生。
起初,楊磊隻把這當作是一種職責,是上頭的命令。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真的對程笑希産生了身為影衛之外的在意,是屬于他自己的在意。
程笑希尚在年幼時就喜歡自說自話,楊磊知道那些話都是說給他聽的,但同時他也知道程笑希不可能明确知曉他的存在,這樣的事實讓程笑希看上去……有些孤獨。
明明是被許多人捧着手心上的少爺,明明是個很受他人喜愛的孩子。楊磊知道程笑希的生活有多麼幸福,他也知道程笑希的人緣有多好,基本上和認識的每個人關系都不錯。
可為什麼他卻要把情感都寄托給一個不能确定是否存在的守護神呢?
楊磊不明白,在他想不通的時候,程笑希的所作所為都在對他産生微妙的影響,他開始覺得自己似乎有着影衛之外的責任,那來源于程笑希對他的期許。
原本他該把少爺的動向皆數報告給程老爺,但有了其他心思的楊磊開始把程笑希隻說給他聽的話隐瞞下來,反正這本就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既然程笑希不想說給他的父親聽,那楊磊就不必替他進行多餘的轉述。
後來他又開始忍不住回應程笑希更多的期許,比如出現在少爺的眼前,換來對方一個明亮的笑臉。
程笑希在笑的時候會把眼睛眯起來,露出兩顆兔子似的門牙,讓早就對整個世界都不太關心的楊磊久違地感受到心軟。他好像在這之前,從來沒有被任何一個人如此對待過。
他一直都是一個連死亡都會悄無聲息的人,在沒有人在意他的世界裡,他向來隻會在乎他自己,并把其餘的一切都當作為了自己的活而必須要做的事。
可他居然被一個孩子打動了。
他本來就隻是一柄兵器罷了,他未來的主子怎麼會把他當作守護神呢?連看向他的眼神都充滿了……無法用語言描述的信賴。
楊磊發覺,他好像不再隻是一個沒有自我的影衛了。
再後來的那幾年,對比起回憶,更像是程笑希的一個幻夢,連去回想的時候都覺得朦胧不清。但從來都不是他記不清了,而是他太膽小,他沒有勇氣。
沒有勇氣面對過去的楊磊。
自打父親允許他開始了解家裡的事後,程笑希接觸自己的影衛變得十分輕易,他想要和楊磊交談都變成了随口的事。
能和楊磊交流後,他先問出了自己一直以來都無比好奇的問題,“你之前給我吹的曲子,是用的什麼樂器?”
“不是樂器,是葉子。”
那伴随了程笑希許多年的樂曲不過是用小小的樹葉吹出來的,這是楊磊在進鬼樓之前就會的沒什麼用的技巧,和流落街頭的小乞丐學的。吹葉子不能選太嫩的葉子,嫩葉太軟不易發音,而太老的葉子又硬,音色不柔美。在春日裡葉子長得最好的時候,便是最合适的。
他在心裡把這些吹出來的經驗過了一遍,但最終都沒有說出來。隻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伎倆,專門提起來像是在賣弄什麼。
“什麼葉子都可以嗎?”程笑希從來沒想過會是這樣的答案,他已經了解過不少樂器了,倒是沒想到僅憑一片葉子也能吹出完整的曲調。“那……院子裡那顆樹的也可以?”
楊磊點了點頭。當然可以,他過去最常用的就是在院子那顆楊樹上順手摘的葉子。
“你現在吹給我聽,好不好?”
過去他隻能聽着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曲子,現在他想怎麼聽就怎麼聽,甚至還能要求對方在他面前表演。一想到這兒程笑希就忍不住露出狡黠的笑容,好像幹了什麼壞事得逞的小狐狸。
楊磊其實沒少見過程笑希露出這副模樣,他希望程笑希一直是如此開心的樣子,為此他不介意實現程笑希的那些小願望,哪怕這可能不在一個影衛的職責範圍之内。
楊磊很快就從院裡取來了新葉,兩手将其托在唇邊,葉片振動發音,流淌出了程笑希熟悉的樂曲。
程笑希的目光自然順着望了過去,或者說,他其實一直都在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影衛。他的影衛好像永遠都穿着黑色的衣服,雖然他明白這便于隐匿,但程笑希就是會忍不住去想象對方穿些别的衣服的樣子。
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想把那個礙事的銀面具摘下來。沒有被面具遮住的黑瞳仁比常人小一點,每當程笑希看到那對有些冷淡的眼睛時,都會産生一睹面具下的真容的沖動。
可惜他早早就提過這個要求,被“主上命令不可摘下面具以真容示人”為理由回絕了。程老爺的命令是在他之上的,程笑希感到很失望,楊磊很少拒絕他的請求。
任他上下打量許久,對方露出來的也隻有下巴和一雙手罷了,程笑希真是沒什麼能打量的地方。
但那雙手是很耐看的,程笑希記得自己每每看話本子時,裡面都愛寫江湖人因為習武所以雙手粗糙。眼前這雙手卻不符合他的想象,雖然指腹上大抵是有他觀察不到的薄繭的,可那精緻骨感的指節隻會讓他不禁想,這雙手就該用在彈奏樂器上,不該隻是握住一片樹葉。
許是對楊磊的好奇心煽風點火,程笑希越來越愛看有關江湖風雲的話本子了。父親允許他接觸家裡的一些事物,比如了解影衛,了解鬼樓,他自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家裡手握着一支江湖勢力。
話本子裡寫的大俠永遠快意恩仇,來去潇灑自如,像是永遠不會被囿于一小片天地。他們的生活永遠是廣闊的,好似世間最自由的風。
那對程笑希的吸引力,實在是大到無與倫比了。
過去楊磊好奇程笑希為什麼看起來有些不自然的孤獨,而程笑希本人多少是能想明白一些的。他不喜歡自己現在的生活,他習慣了逆來順受,習慣了聽父親和母親的安排,但他也會想,自己為什麼不能做一次選擇呢?
可是他沒有反抗過。他有時候會覺得父親母親确實是為他好;有時候又覺得他們是養育自己的人、自己應當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有時候又想,他的生活确實很好,他不該去做任性的事。
話本子裡的大俠能做到的事,他一個都做不到,所以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向往。
江湖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呢?大俠又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程笑希不知道能把自己的想法說給誰聽,從小到大,他好像隻說給楊磊聽過,他也想不出除了楊磊以外的第二個人了。于是,程笑希便把楊磊喊過來和他一起看話本子,還問楊磊書裡寫的江湖和現實一不一樣。
楊磊其實不懂什麼是江湖,從他有記憶開始,他的天地不過是小小一隅。從沒人會注意到的破落街巷,到永遠有着黴味的木棚,最後到了拿别人的命當台階的鬼樓。
什麼是江湖?什麼是大俠?也許在小少爺程笑希的眼裡,會武功的人就是大俠。可楊磊隻要聽一聽程笑希向往的那些事,就清楚自己永遠當不了大俠,他不會去救濟蒼生,不會心懷天下,他隻想活着,這很簡單。
他不想讓程笑希失望,所以他沒打算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口。楊磊頓了頓,然後說:“屬下不識字。”
這倒是句實話,在進鬼樓前他沒有學習的條件,進了鬼樓後更是不被允許認字,這樣他們就無法窺探主人的秘密。
程笑希有些訝異,心裡又有些不是滋味,他沒想過不是所有人都有學習的條件,也從來沒想過原來看話本子都是有門檻的,如果不認字,居然連話本子都看不得。
這時候他像是才意識到,他的影衛不是無所不能的守護神,而是一個和他一樣、又很不一樣的人。
一樣在他們都是普通的凡人,不一樣在他是家庭優渥的少爺,對方則是連人生都與他捆綁在一起的影衛,似乎除了跟在他身邊之外便沒有了自己的人生意義。
他不喜歡這樣,他讨厭這種感覺。像是理想的破滅,又像是對生活的失望,也可能是……他不想讓楊磊隻能做一個影子。
沉默了片刻,程笑希反而笑了起來,他用輕快的聲音說:“我教你認字,你教我練劍,好不好?”
他早就注意到楊磊腰間的佩劍了,這可是最符合他對大俠想象的武器。不過學劍從來都不是他的目的,這隻是他随口找來的由頭,他想着,認了字才能更好的認識這個世界,他不能讓自己的世界變得更大了,但他也許可以讓楊磊的世界變得更大一些。
楊磊差點習慣性地點頭,卻又很快搖了搖頭,他不能破壞鬼樓的規矩,那是不被允許的事。
“你不願意教我?”很明顯,程笑希沒有理解真正的問題所在。
“不,身為影衛,不能識字。”
幹巴巴的一句回答,聽起來很生硬。硬到程笑希覺得自己像撞在了刀口上,心裡快流出血了。
他大概能想明白這背後的緣由,所以他被痛苦打擊到有些窒息。在他覺得自己沒有選擇的時候,有人比他更沒有選擇。作為他的影衛,似乎人生在一開始就已經被書寫到了盡頭。
程笑希說不出話來,他沒有辦法和楊磊繼續這個話題,他很害怕自己是不是已經無心地傷害到了對方,他需要馬上把這件事翻過篇去。
“……那可以學劍嗎?”半晌,程笑希才憋出一句話來。
“可以,但是不能用劍。”
這是句謊話,楊磊不知道可不可以,隻是這件事本身沒有被命令禁止過,那他就當做可以了,要是不行,也是他去認罰。
楊磊給程笑希折了根樹枝,自己也手持着差不多的樹枝,就這麼在後院教上了劍法。
說是劍法,倒也不完全。楊磊沒有真的師承哪一派,也不是專門用劍的,他什麼武器都能用,因為他本身才是那個最出色的殺人工具,武器隻是一個添頭。
師父雖然用劍,卻也沒正經教過他什麼招式,大多都是楊磊在和師父過招的時候總結出來的,再就是過往在鬼樓戰鬥的經驗。說好聽了是他的獨門劍法,實際上則是他用着順手卻不一定适合别人學的東西。
楊磊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教給程笑希的隻有些用劍的技巧,這和程笑希想的不一樣,他以為劍法都該和話本裡寫的一樣,是按照一招一式寫成秘籍的。
不過他不會因此感到失落,在他眼裡,楊磊才是那個拯救過他很多次的“大俠”,哪怕他知道楊磊有多麼不自由,哪怕他已經猜得出這背後的辛苦,他依舊會用憧憬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影衛。
就像小時候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