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李老爺子高坐堂屋左側,從容的面容看不清心緒。
直到見到老爹的此刻,杏娘一直提到胸口的心才歸了位,不再“砰砰”亂跳失了規律。如同湍急的溪流彙入大海,變得平緩和順,容納百川,她爹就是李家的如來佛祖,任是甚妖魔鬼怪也休想作亂。
堂屋中央站了一個高大魁梧的中年漢子,兩鬓連至下巴的絡腮胡把整張臉擋的嚴嚴實實。
他身後跟着五個拿了棍棒的年輕人,或倚靠或斜貼着牆壁,一身的懶散樣。
李老三蹋肩縮背跪在一旁,頭下垂雙手緊握在腿根。
“李老先生,冒昧來訪請勿見怪,實在是李三老爺欠了鄙店的銀兩,東家命我等前來讨要。如有魯莽之處,還望老先生海涵。”
絡腮胡漢子抱拳作了一個揖,嗡嗡出聲,别看他長得莽撞,說出口的話卻斯文。
李老爺子淡淡一笑:“你們這麼一大群人貿貿然闖進我家,我一點都不想海涵。可惜我勢單力薄的,想把你們趕出去都不能夠,你說是吧?”
絡腮胡一愣,頓了片刻,繼續說道:“我們開門做生意講究的就是個和氣生财,本不該前來打攪老先生清修。奈何李三老爺欠了錢想賴賬,躲着不肯見我們,這才不得已登門拜訪。”
他從袖袋裡掏出一張折疊的紙條,“這是李三老爺在鄙店的簽字畫押,白紙黑字一目了然,還請老先生過目。”
自有機靈的随從接過紙條雙手捧給李老爺子。
李老爺子漫不經心打開紙條,捋着胡須從頭看到尾,“這确是我那三兒子的狗爬字,我還以為他不學無術,鬥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呢,不成想竟還能寫出這老些字,不錯,不錯。”
絡腮胡嘴巴張阖數次,竟不知該如何接話,這老先生不按套路出牌,他一時接不住啊。
堂屋一時安靜下來,李老爺子踱步走到李老三面前,“起來吧,你還有臉跪在這?祖宗都不想見你,跪着也白搭,我都替你臊得慌。”
李老三瑟縮起身,脖子縮成一團,腦袋埋在胸口,不敢擡頭看他老爹。
“李山姜啊李山姜,枉我自诩對你知之甚深,平日裡視你如蝼蟻,不成想你還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我李家滿門沾了你的光,這次名揚鄉野咯!”
李老三抖擻如篩糠,頭恨不得鑽進肚子。
李老爺子圍着他轉了一圈,涼涼說到:“要是我沒猜錯,你是跟王茅發那一夥人混在一起去賭坊的吧,可惜别人都跑了個精光,就剩你個倒黴蛋被抓了。你說說你,你可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怎麼不幹脆投河一死了之呢,我一定厚厚給你送葬。”
絡腮胡心下一驚,一向聽說這位老先生能寫會算,卦象出神入化,今日一見當真有些個神通。
見都沒見過的事情,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彷佛開了天眼似得。
這還要說到李陳皮走失那會,李老爺子厚謝了王茅發一夥子幫忙找孩子的兄弟,嚴令李老三不得跟他們來往。
李老三自是不敢忤逆他爹,路上碰上這些人也隻敢匆忙打個招呼,低頭急步走開。
恰巧這一日錢氏娘家爹生辰,錢氏在家裡扒拉來翻過去,楞是找不出一件拿得出手的物件。不是看這匹布花色老舊不鮮豔,就是看那瓶黃酒太寒碜,總之沒有一件看得上眼。
錢氏不想在娘家失了臉面,哪年爹娘的生辰禮她不是頭一份?
豈有居于人下的時候,她的臉往哪擱。
于是慫恿當家的找他娘要銀子:“我爹娘出風頭我也臉上有光,我一個婦道人家知道什麼,外頭說起來還不是姑爺有本事,嶽父母跟着享福。
你爹娘那裡銀子多得是,他們現下又不養孩子,兩個老人能有多少抛費,咱們不替他們花銷還不知道便宜了誰?”
一時又想起這家的姑奶奶,更是恨恨:“别的倒也罷了,說到底是姓李的血脈,那外姓旁人憑什麼用老李家的銀子,忒不要臉。你再不從兩個老的手裡摳幾個錢出來,仔細你爹娘把家都搬去給你那好妹妹?”
李老三不以為然,他前不久才給老爺子訓了一頓,現下一頭撞上去是嫌罵的不夠嗎?
“這有酒、有布、有點心的,怎麼不體面了,我自個爹娘過生辰也就這樣了,還想咋樣?你那幾個兄弟姐妹每年的生辰禮有送過嗎?
光知道說幾句好聽話,帶着一群吃飯跟土匪似的小乞丐婆搶吃食。也就是我還知道些孝順禮節,每回的生辰禮都不落空。”
錢氏怒從心頭起,一雙吊梢眼斜得高高的,她爹娘能跟公婆比?
李家的兩個老不死穿的是甚衣料,吃的是甚飯菜,哪樣不是好東西。她還看見婆婆拿參片給老爺子泡水喝,那是鄉下老頭老太太能吃的東西?
城裡富貴人家的老爺太太也不過如此。
一等四個兒子都成家後,兩個老的就立刻分了家,說是為了不拖累兒孫,自個種田養活自己。
可他們手裡攏共就兩畝地,農忙時早起忙活半個時辰,傍晚再過去溜達一圈。
旁人都是灰頭土臉,流出的汗能當水喝,臉上的皮都曬爆了幾層。他們兩個依舊是布衣青衫,一派仙風道骨,該吃吃該喝喝,半點不着急。
她爹娘還在田裡起早貪黑的累死累活,沒日沒夜就想多割兩把稻谷,跟老天爺搶糧食,公婆兩個就這麼過家家似的把活幹完了。
既不用兒子們幫忙,也不用去幫兒子的忙,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這世上就沒見過這般無恥、無德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