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晅輕柔地托起顧子衿的膝彎,将他打橫抱起,安置在自己寝殿。顧子衿好似溺入了無底的深淵,越是掙紮,越是陷落。他起了燒,全身燒得滾燙,蒼白的唇卻始終緊緊抿着,無聲而堅決的拒絕着湯藥。太醫令道:“大司馬腿疾,三五日即可度瘥,隻是可能會落下些病根。隻是這高熱不退,又喝不下藥去,怕是有些險了。”雲晅心中一沉,道:“知道了。”
雲晅讓顧子衿靠坐在自己身上,為他解下濕衣。他的雙腿為寒氣所傷,血氣壅澀,膝蓋以下已盡成青紫之色。太醫院取麥窠煮濃汁,燒熱後雲晅先搽些于自己雙掌之上,再為他揉洗瘃壞之處。他的手剛剛觸到顧子衿的肌膚,顧子衿的身子便不由自主的繃緊了,牙關咬緊,卻始終不肯掙紮閃躲。雲晅望着那雙秀眉間深深的溝壑,思緒又回到了從廷尉獄将他救出來的那日。那時他全身上下已無半點好處,一雙眼眸卻始終追随着自己,就像草茆之質,使遂于向陽。
他不禁喃喃問道:“若卿,你究竟是為何,才扶立我為君?”
顧子衿昏芒中感到一團白影包裹着自己,視線中盡是一色刺目的白,一如那年父親逝世,府中舉起的喪幡和五千素白衣甲的府兵。
吳郡顧氏,世宦江東,且素有忠義之名。先吳王誅戮名豪,曾将顧家百餘名成年男丁屠戮一空。高祖皇帝雲策即位,年少的顧家家主顧言,為了延續顧家百年的榮光,出仕朝廷。
暗影幢幢的朝局之下或許也曾有過真心的托付。顧言得雲策知遇之恩,亦決心上報所受,他一生戎馬,累累有功,曾數次挽狂瀾于既倒,終于成就雲策的帝業。而雲策身為雄猜之主,對顧言卻始終功高而主不疑。顧子衿幼時,曾見父親拟完表章,沐浴熏香後,畢恭畢敬地捧出一方螭紐印玺,蓋在跋文之後。
螭紐龍紋,乃禦用之物。
父親與先帝君臣相敬如賓四十餘載,這份光寵更是在父親去世前一年的拜相達到了頂峰。先帝曾言,要與父親譜寫商湯伊尹般的君臣佳話。可随着顧家門楣光大的,還有暮年帝王心底日益增長的暗影。
天子的雷霆之怒一朝震響,是因為父親上疏扶保了即将被廢的太子——今上雲晅的父親。
嚴峻的诘責随着都中相望于道的中使而來,将父親的一腔赤誠刺得千瘡百孔。但真正掐滅他最後一點□□的,是父親将當年皇帝密渥所賜的一枚金環遣使送給皇帝時,皇帝回賜的一枚玉珏。
反絕以環,絕人以珏。
顧言握着那枚玉珏咳出了血,次日,他便用一根禦金校帶自缢。
顧子衿認得這根禦金校帶,父親每逢萬壽節才會穿,流光溢彩的金色環繞腰間,他要伸小手摸一摸,父親打掉他的手,莊重地告訴他,這是那年征戰大勝,主上親手為他系在腰間的。
十二歲的少年跪在父親靈前,他的眼淚早已流幹,隻是覺得有點茫然。君臣不可疑,疑則生亂。可如今,亂已生,家已破,自己又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