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公初的世家之亂平定同兵起一樣一波三折。丞相陸清晏調左将軍謝石部入衛京師,初時呈摧枯拉朽之勢,卻頓兵建康城下。若說最終扭轉乾坤的,卻是蕭桓部有如天降神兵的一支勁旅。聽聞丞相初唱義時便遣使邀蕭桓共赴國難,他托辭不至,不知為何竟在最後關頭反正。
天子既平叛亂,對衆功臣賞賜各有差。可此次平亂舉足輕重的兩名勳臣——将兵平叛的丞相陸清晏和護駕有功的大司馬顧子衿,卻不約而同地稱病不朝。衆臣心中雪亮:加過恩,要行誅罰了。此二臣俱出身此次謀逆的世家,如今處境,确實尴尬。
乙醜,彗星長竟天。會有星變,占者曰:“君臣俱災,宜誅殺以應之。”尚書台傳下旨來,此次附逆的十二世家,皆加赤族之誅,年十五以下減死一等。
洞明堂中,廷尉将大辟的勾決本呈給皇帝時,皇帝正負手望着朱窗外的落雪。他似是出了神,直到置着勾決本并朱筆的托盤與禦案相碰的“嗒”的一聲輕響,才全身微微一顫,好似從無形的魇夢中清醒過來,轉身坐到禦案之後。
他自右至左一行行看起,看得鄭重其事,似要将數千個名字一一記在心裡。拈着冊頁的手指沒有一絲顫抖,眉目間卻有什麼東西是廷尉看不分明的。正當他以為聖意或許會法外開恩時,卻見皇帝已合上勾決本,提起朱筆在卷首畫了幾筆。廷尉垂眼看時,心中泛起一陣寒意。
卷首自左至右橫亘,再直直轉下,逶迤出一道血色。
建康的台省被世家化為灰燼,又被他們的鮮血所淹沒。西市的刑殺持續了七天,死囚的骨殖被丢到亂葬崗,築成一座座“京觀”。百姓争相圍觀,卻在台省的诏令下被付之一炬,消散于天地之間。正是:“華軒繡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内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一連串長索縛着的“鳥雀”在“獵手”的馬後被拖着前行,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樂生惡死的足印。道旁圍觀的百姓多有戚然之色,甚或扭過頭去不忍卒睹。細細看時,那些跌跌撞撞前進的黑點卻哪裡是鳥雀,分明是數百名用繩索縛着的老少婦孺!衣甲鮮明、刀鋒曜日的錦衣衛騎着高頭大馬,押送他們與親人赴曹相會。
穿過西市的牌樓,便望見這些昔日的秉維之佐、牧民之吏,皆缧绁加身,垂頭喪氣地跪着。他們的上方便是高聳的刑台,無數人的鮮血彙成河流,沿着斷頭流血的木樁流淌下來,濃墨重彩的染紅了整個素白的天地。
隊伍最前方一名五六歲大的男童忽然高叫:“爹爹!”他年幼故頌系之,徑直撲向刑台前的一名男子。那男子本已俯伏于木樁之上,忽覺一團溫熱柔軟的物事撞入自己懷中,渾身一顫,擡起頭來。他半張面頰已被死囚的鮮血染得血紅,另半張臉卻是慘白如雪,顫聲道:“阿寶,你怎麼來了?快走!”
阿寶竟不哭泣,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兒和爹爹一起死。”說着竟如父親一般,在木樁前伏下。
那男子心中大恸,卻也知道一個稚弱孩童在世間命如浮萍,隻得将手掌墊在兒子臉頰之下,不使他粉雕玉琢的肌膚沾上一點血污,含淚道:“一家人,一起走。”
席棚下立着一名素衣少年,目光透過迷離的雪簾望向這裡,恍在别世。此時忽然招手令監斬官上前,吩咐了幾句。第一通鼓聲響起時,一乘快馬載着一名錦衣衛馳入刑場,那錦衣衛躍上刑台,高聲道:“年不足悼,不加刑,此子不當死。”抱起阿寶,飛身上馬,向那少年馳去。
阿寶身在颠簸的馬背上,心頭浮起的希望如眼前飛舞的亂瓊一般飄搖無定。他幼而岐嶷,已知生死,忽遭覆族之禍,隻願與尊親同死。可不論救下自己的恩君是誰——能救下自己的族親嗎?
馬蹄濺起的雪塵尚未落定,阿寶已跌下馬來,匍匐在浸沒四肢的深雪中。正要去抱那人素白的菅屢,那人已半跪下來扶住了自己。他垂眸望向自己的目光就好似神龛中的神佛般無悲無喜,蘊着淡淡的悲憫。
那時阿寶還不明白,大道無情,聖人之心即是無心。他可以打動一顆石心,卻如何打動一顆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