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紅塵裡的江山看了一場,不過是起落浮沉數年的時光;人主的籌謀覆了權臣目中無君的野望,天子與故人決絕的日子恰好像故人離京的歲月那麼漫長。如今君弱臣強之勢已易,一月前地方豪強攻殺郡守,蕭桓率軍平讨,卻中途退軍,大失民心。
魚已入彀,可收竿矣。
建康城的天空在寅時末刻便顯出異象。濃雲自鐘山方向壓來,如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墜在宮檐鸱吻上。雲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武臣之首那個峭拔的身影上——時移事易,雖已兩心間隔,但每每望向這個人,仍能在他心底激起疼痛的漣漪。
殿外悶雷碾過太極殿的琉璃瓦時,蕭桓正将手谕高舉過頂。玄端上的蟠螭紋在閃電中泛着青芒,似要擇人而噬:“儲副假托糧草不足,手谕臣退軍。臣退軍後又責臣何以退軍——”鷹目掃過雲玥眉目低垂的臉,“前後乖違,陛下當如何處置?”
素絹在風中簌簌顫動。雲晅的指尖剛觸及絹面,一道閃電便劈開了昏暝——雪光映照下,“新月刃”字體的末筆處,那鐵畫銀鈎的收勢分明是顧子衿的風骨。他忽然攥緊絹帛,翡翠扳指在禦案上叩出清響:此事似是顧子衿與蕭桓合謀構陷太子,但若卿……
天邊翻湧的雲渦隐約有紫電遊走,直刺入心,他望向階下那道雪色身影——顧子衿垂眸而立,睫毛如靜潭邊的寒葦,紋絲未動。七年來雲晅與他退無私面,此時竟難以在他喜怒難辯的臉上揣度出半分心事。
“陛下當如何處置?”蕭桓的聲音如沉雷如碾過青銅鼎的悶響。
雲晅猛然阖目。
“臣有罪。”
清冽的少年聲線刺破凝滞。雲琛自暗處出列,脊梁挺得筆直,卻似一株新竹被驟雨壓彎了腰。他跪伏時袖口掃過青磚,露出一截手腕,腕骨嶙峋如未琢的玉。
“咆哮朝堂,叉出去!”雲晅遽然起身,聲音卻破碎如碎玉投冰。攥住他心髒的冰涼大手在雲琛初開口時微微一松,随即又攥得更緊,冰涼的寒意在心底蔓延開來,似八歲那年的殿前雪,無聲而絕望。
“陛下!”雲琛微微振聲,“臣聞君有诤臣,不亡其國;父有诤子,不亡其家,”他跪伏時後頸一節嶙峋的脊椎抵着素紗中衣,像未出鞘的薄刃,刺破了雲晅的色厲内荏,“請陛下予筆墨,臣可當殿書寫,陛下與諸位公卿皆是書法名家,自可比對筆迹是否一緻。”
驚雷炸響的刹那,侍從展開的素絹如垂天之雲。狼毫蘸飽濃墨,少年腕底千鈞。第一筆落時,殿外閃電劈開天穹,雪亮電光映得他眉目如畫。墨迹遊走如龍蛇,勾挑處鋒芒畢露刺向蕭桓,收筆時暗藏回鋒回護父親——亦如冰寒的利刃刺入雲晅的心。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無波無瀾道:“上陽王琛與丞相桓合謀構陷太子,着将上陽王廷杖四十,丞相回府待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