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玉簟上驚坐而起。指節深深掐入掌心,仿佛要借這刺痛鑿穿虛實界限。窗外驟雨聲如血珠四濺,檐角銅鈴的震顫恍若奈何橋頭冤魂的嗚咽。
魂邪?夢邪?
他赤足奔入雨幕,素紗中衣頃刻濕透,恍如披着忘川水凝成的喪衣。遠處石橋隐于霧霭,兩道身影正欲涉水而去——白衣人廣袖盈風似鶴翼初展,少年發間海棠縧帶如凝血珠串,在混沌天地間灼灼欲燃。
“若卿!"
嘶吼混着血沫嗆出喉間。橋頭人回首,眉目間凝着經年不化的霜色:"陛下醒了?"
雲晅踉跄撲去,青苔濕滑令他跌跪橋欄。掌心蹭破處滲出的血珠滾落石獸口中,妖異如谶。他忽然低笑,笑聲比冤魂的指爪刮過白骨更凄厲:"你們……合該在奈何……”
他的瞳孔渙散,仿佛又看見顧子衿飲下鸠酒時嘴角蜿蜒的血線,聽見明月奴在宗正寺囚室最後的嗚咽。那些刻意掩埋的細節在晨霧裡纖毫畢現——原來這些年所謂的釋然,不過是用三千裡山水築起的紙屏風。
“陛下。”
竹紋履停在眼前。顧子衿半跪着捧起他的臉,肌膚相接間的溫度讓他幾乎落淚:“你摸摸,我是暖的。"
雲晅的手抖得厲害。指尖先觸到顧子衿腕間佛珠,是去年中秋他親手打磨的菩提子;再撫上明月奴的臉頰,還帶着晨起偷吃蜂蜜的黏膩。肌膚相接的溫度終于刺破夢魇,他忽然将兩人攬入懷中,力道大得似乎要融入骨血。
“我想過的……”雲晅的淚混着喘息砸在顧子衿心口,"那日備了兩份鸠酒……真的……”
雲琛把頭埋進他顫抖的肩窩:"可阿爹選了救人的藥呀。"少年舉起腕間紅繩,上面串着當年裝假死藥的鎏金盒殘片,"就像如今我們懸壺濟世,縱醫不了擾攘亂世,總能醫幾個病人。”
顧子衿忽然咬破指尖,在雲晅眉心畫了道血符:“魂歸來兮,”他難得戲谑,“陛下可看清了?臣等不是豔鬼。”
暮雨來時,故人正在檐下搗藥。顧子衿忽然抓起一把蓮子,十指如撫琴弦般搓磨。青玉似的蓮殼簌簌剝落,裸出珠胎瑩白如月魄。他指尖凝着晨露般的微光,仿佛捧着的不是蓮子,而是從星河裡打撈起的碎玉。
“陛下看這蓮——"他擡手将蓮子托至雲晅眼前,一粒水珠正順着蓮心滾落,"根器深埋淤泥濁水,可芯子裡藏的……”他忽然收聲,任蓮子自指縫墜入藥缽,濺起泠泠碎玉,“是苦到極處才生出的慈悲。”
雲晅自後環住他,下颌抵在他肩上。藥香與蓮澀在呼吸間交融,他的聲音微不可聞:“我在廟堂廿載……終究是過客。如今……才找到了心之歸處。”
雨絲斜飛,沾濕了晾曬的袍服——肩挑日月的十二章服已易作白衣素布。藥廬的青氣随着遠方孩童的清唱自地屬天:"帝上降兮北渚……懸壺兮濟世……”
雲晅伸手接住檐溜,水珠在掌心碎作萬千光塵。
他忽然低笑,清音似玉罄:“帝王将相,黎庶蒼生——”
“卻原來,都是客。”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