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她,當年那個被拐賣過來的學生,如今令整個萍紡村為之悚然的異類·抱星之村女。
話音落下,沈平瀾神情微動,像是聽見了什麼,突兀微微擡起了刀。
“哎喲!”陽棹被突然揚起的刀鋒吓了一跳,靈巧如貓地向旁邊一閃,左右看看,還是湊到了看起來更溫和更好說話的柳易旁邊。
聽了柳易的問話,它嘲諷似地笑了一聲,将淺藍雙手背到身後,看向描繪着自己的畫像:“沒錯……這個村子,當年比較落後貧窮,所以漸漸地,很少有人願意嫁過來,可村裡又莫名其妙有比女人多很多的男人,這該怎麼辦?
他們假裝我們是‘送子娃娃’、‘送子娘娘’,祈求我們賜予他們女人,讓他們過上抱大胖小子的美夢。别逗,我們怎麼可能理會這種人呢?
沒有辦法,他們……他們就開始從外面買人進來。”
——一開始,隻是一部分村民的個人行為。
直到村長發現了這件事。
村長家裡有兒子,兒子比較出息,讨了媳婦。家裡肯定很快會有一個大胖小子!
他于是琢磨着,要給兒子兒媳造一棟新的房子,還要買一輛新車,還要準備備孕的好多東西,好多好多……錢不夠了。
錢不夠,那隻能想辦法賺了。
正好,村裡的“需求”,很大,很大。
他當起了掮客,作為中間人,幫村裡人介紹“外面的姑娘”。漸漸地,生意做大了,他不再隻是一個中間商,而是成了這條利益鍊的上遊,手裡握着一條非常重要、非常優質的“供貨線”。
有了這條線,他源源不斷地給村子裡的人帶來媳婦,家家都有媳婦了,愁得眉毛發白的老爺子老婦人們喜笑顔開,男人們也高高興興,他自己家裡也有錢了。
可是自家媳婦還沒懷上……唉,急不得!現在還是好好打理手中這條供貨線重要,有了錢,其他還能愁嗎?
有一天,丁家老大向他來買個媳婦,正好他從供貨線上層那裡得來一個女人。
一個年輕的女人,據說是大學生,性格活潑潑的,不知怎的就流落過來了。
女人說,她是出城“看星星”的。
丁家老大付了錢,把她領走了。
女人是個烈脾氣,不想當丁老大的媳婦。大家都勸她好好過,她氣憤之下離家出走的時候,也勸她早點回去。
她被帶回家了,然後大家就沒有看到過她,隻知道有一天丁老大在牌桌上唉聲歎氣,說女人的肚皮不争氣,生出來的第一個是個賠錢貨,女孩!
老陳安慰他說,再生幾個。“多生了,總歸能生出兒子來的。”
丁老大說這可難辦,萬一生了好幾個女兒,家裡哪有錢養她們?
老陳看了眼旁邊的婦人,笑了笑說,那你就學我的法子呗。
過了一段時間,癞老三在村裡說他偷偷去看了丁老大家的女人,說她被鎖在地窖裡,又生了,還是個女孩,但一生下來就死了,都用不上老陳說的法子。
他啧啧說,孩子可憐哦!黏糊糊地裹在胎盤裡,小小的,渾身是草灰與稭稈。他說那女人很可憐。
聽到他話的村民叫他去把胎盤偷了回來,那可是大補之物,大家都願意出錢買。也不知道癞老三後來去偷了沒。
又過了一段時間,丁老大的媳婦生了第三胎,這次終于是個兒子,皆大歡喜。丁老大滿面紅光,牌桌上輸了錢都不生氣了。
丁老大家的孩子漸漸長大,兒子女兒都很護着媽媽,都不讓他打女人,大家都說,女人好有福氣。隻不過他們還是沒看到女人。
後來,災變來了,什麼神山,什麼廣播,什麼獵人。大家不太清楚,但很害怕。惶惶不安了能有大半年,可能因為村子地處偏僻,物産也貧瘠,沒有危險找上門,大家也就漸漸放心,日子嘛還是要照過的。
直到那一天,萍紡村上下幾百戶居民,都聽到了那貫徹村落的号角——
“嗡——”
陽棹話語的尾音剛落下,一聲沉悶的号角聲就接着從天邊響起。
一個人類一個異類一個天之牧民齊齊仰頭透過門窗看向屋外。
本就無星無月的天,更黑了。
偃旗息鼓了一陣子的天空号角再度響起,連綿不絕,像是跨越時間,為過去的故事接上了一個新的開頭。
萍紡村在這宏大聲音中也震動起來。
地面如顫抖不休的獵物發抖,挂在牆壁上的農具乒乓作響。
“沙沙,沙沙沙……”
前方一望無際的田野裡傳來了響動,一開始隻是些微的窸窣聲響,可很快密密麻麻,到處都是,整片田野瘋狂地晃動起來——
搖晃的稻子裡走出了人影,一個又一個,漆黑的,女人的剪影,靜靜站在田地裡、田埂上,站在土路上,站在豬圈裡,站在被磚頭圍起來的一面又一面牆壁之後。
“嘩啦啦!”
沒等三人看清這幅場景,右側又有轟鳴聲沖天而去。
柳易走出屋子,站在田野中央的孤島上,遠遠望見那條黝黑、粘稠的河掀起了直上雲霄的巨浪,像是河的靈魂擡起了大手,與烏黑天空融為一體,陰沉沉地壓在螞蟻般的民房上。
他看到那河水原來并非由液體組成,而是由人類,密密匝匝的人類組成。有剛出生的嬰兒,臉上的皺紋還未舒展就已布滿髒污,也有大一點的女孩,發絲粘稠地黏在廉價衣裙上。
村落的真相被道破,她們爬出來了。
是時候開展她們的複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