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靈說完,柳易走到牆邊,摸了摸牆上那副天靈畫報,又輕輕揭開,天靈畫報之下,果然是曾見過的送子娃娃畫像。
但這張送子娃娃與之前那張又有不同,除了站在中央的一個胖娃娃,它背後還站着一個剪影,看模樣可能是一個女人,有三張臉、三對手,朝向不同的方向。
既然有送子娃娃,自然也有送子娘娘了。
有些說法裡兩者是不同的神,有些地方則認為送子娃娃是送子娘娘的使者,兩者本為一體,也有天靈一體論者認為,這些神都是天靈的一個側面。
柳易伸出手指,點了點送子娃娃微笑的臉:“你不是萍紡村祭拜的那個天靈嗎?”
這裡的天靈畫像都是黑發藍膚,而天靈是有白發黑發兩種發色的,萍紡村的畫像與這隻活天靈長得很像。
天靈撇了下嘴:“不是!哎,這麼說吧,所有人類,注意是所有人類所祭拜的那個‘天靈’,都不能指向特定的天之牧民,我們既不是邪祟,也不是異類,不接受他們的崇拜與信仰。”
站在門邊的沈平瀾問出了最關心的話題:“你對萍紡村有多少了解?”
柳易則好奇另一件事:“你是真的天之牧民嗎?能讓我摸一下嗎?”
沈平瀾:“從你剛才說的話來看,即便你不是他們祭拜的神,你對此地的了解也頗多。”
柳易:“你們平常都生活在什麼地方?為什麼我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你們?”
“……”夾在兩個人的說話聲中,少年模樣的天之牧民深吸了口氣。
它突然擡起手,示意兩人别說話,然後它側頭仔仔細細打量了幾眼沈平瀾,認真問道:“你們是那個什麼……‘獵人’?來處理這個村子的事的對嗎?不處理完不會走?”
沈平瀾颔首道:“對。”
它歎氣,然後伸出手,先跟柳易握了握。
它的手掌與人類一樣,五根手指,但皮膚有一種很特别的觸感,冷而偏硬,光滑沒有皺紋,令柳易聯想到一團硬化的星河。
它又向沈平瀾伸出手,等了幾秒見男人沒有動靜,它也不尴尬,收回手道:“我的名字是‘陽棹’,你們好。”
柳易瞅了眼沈平瀾,見男人沒有反對的模樣,就把自己和男人的名字也說了。
“好啦,現在我們算認識了。”陽棹随手拉開旁邊的木椅子,伸手輕輕一拂,椅子上厚厚的髒污如被橡皮擦抹去,一下子變得光潔如新。
它坐上去,雙手交疊放在椅背上,再把下巴枕在上面,臉頰肉圓潤地鼓起來,深橘色的眼珠睜大了,與同樣好奇看着的柳易大眼瞪小眼。
陽棹開始講自己的故事:“好吧,既然你們不達目的不罷休,我就說一說吧,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呢……我是從‘星鏡’剛剛離開的成年者,如今世界各地仍然處于災劫當中,上頭就派我到你們南洲這邊記錄受災情況。
結果一到你們這片人類的栖息地,我就感受到了……有不少人在呼喚我們、信仰我們,我們雖然不接受、不聽從人類的崇拜,但我把呼喚作為坐标一路走過來,結果遇到的最近的村落就是這個了——萍紡村。”
它說到這裡,像動物那般皺皺鼻子:“誰知道這個村子已經沒人啦!都是些污染生物……”
聽起來,它是剛剛來到萍紡村的,但它剛才對田野裡那個污染物的評價,隐約透露出它知道的不僅有如今的事,它還知道在過去,污染物還是人類的時候,他們是怎麼想的。
陽棹盡管說話行事頗為像人,但顯然沒能練出察言觀色的本事,沒有發覺沈平瀾目光中那沒有消去半分的狐疑。
于是柳易主動開口問道:“如果你剛來這裡不久,為何會知道這個屋子的主人腦子裡是怎麼想的?”
陽棹趴在椅背上,一邊晃椅子一邊指了指牆上的畫報:“‘它們’都看見了,萍紡村對我們的信仰由來已久,畫像與雕塑代我們記錄下了曾經在這裡發生的事情。”
像是突然想起自己可以顯擺一下淵博的學識,它從椅子上下來,在屋子裡繞了一圈,沒有注意到沈平瀾暗含警惕的注視一般,走到門邊,望着田野道:
“這個屋子的主人,就是外面那個一直在田裡勞作的污染生物,他生前……嗯,算是萍紡村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吧,年紀不小了,但一直因為為人木讷,沒有讨到老婆,是個老光棍。
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讨到一個女人,隻是不停地幹活,埋頭幹他的農活。人人都誇他老實、勤奮肯幹,這麼好的男人啊!以後肯定能娶到一個好女人的。
但是我透過畫像的雙眼看到了,他隻是埋頭幹着農活……”
——陽光是多麼的熱烈,多麼的曬啊!那是一個酷夏的午後。
唯一一棵大樹的陰涼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可那蟬鳴聲卻極具穿透力地傳遞過來,他低着頭,手握着鐮刀一下一下,除着地裡瘋長的雜草,蟬叫一聲,汗珠就從額頭滑落一滴。
他擡頭抹了一把汗,突然聽到了聲音。
身後,田野外,田埂上,有一個女人的聲音。
他聽得很清楚,那個是村東邊丁老大家的媳婦,那媳婦來的時候,他就聽過她的喊聲,很清脆,聽說之前是個學生,連大喊起來都好像比村裡别的女人好聽很多。這一次她還是在大喊:
“放開我!放開我!”
“你們……你們在違法——啊!”
她的嗓音不如以前清澈、悅耳了,像是杜鵑泣了血,嗓子裡湧出無窮無盡的痛苦,最後終結在一聲凄厲的叫喊當中。他想起自己以前養的牛,牛老了,要被宰殺了,牛跪在地上,看他,眼中流下一滴淚。
汗水從額頭滾滾而落,差點流進眼睛裡。他回過神,甩了甩濕透的頭發,重新彎下腰去,擡起了鐮刀。
“刷拉——刷拉——”
機械的,重複成千上萬遍的動作。鐮刀割下茂密的雜草,一下,一下。
幾個男人的叫喊聲自背後田埂上響起,丁家老大喊了起來,像是在教訓自家的媳婦,但聲音很模糊,融化在蟬鳴聲裡,他聽不清。
有哪家的老婦人在竊竊低語,說丁家媳婦不懂事。
一下,一下。雜草倒下了。
但雜草好像還一直在密密匝匝地長,怎麼也割不幹淨。
他隻能努力地割啊割,在烈日下,在黑夜裡。
滿是塵埃與舊血的風呼嘯而來,将二人帶離了陽棹叙述中的那個酷夏。
柳易回過神,想到了什麼:“那個丁家的媳婦……就是她吧?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