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大娘,貧僧方才聽你說,要将你孫女兒賣個好人家?”
如此喧鬧之刻,但聞一道女聲聲如泠玉,如清泉滴露,漾入其間。
其聲清潤抓耳,不徐不疾,卻瞬間制住老妪之哭喊幹嚎,令在場之人忍不住屏息凝神,傾耳細聞。
灰袍寬帽難以看清此人容貌,比丘尼緩緩走近姬平江身側,站定。
“荼毗......”
詫異恰到好處的浮于表面,姬平江旋即又恢複素日雲淡風輕之神态,“你不是走了,還來多管什麼閑事?”
荼毗擡手溫柔替小女孩兒梳理雜亂的頭發,取下插在她發間的雜草一棵,溫聲道,“碰巧而已。”
她擡起身來,又提高聲量對坐地耍賴的老妪道,“貧僧見這女孩兒可憐,想出錢将她買下,可好?”
“荼毗。”姬平江收斂外放之情緒,側頭低聲同她道,“用女人血肉供養男的,這種伥鬼你何必跟她講什麼客氣?”
她早有将小女孩兒硬搶過來的打算。
那老妪狐疑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又瞟了一眼神情不善的姬平江,咬着牙一擺手。
“不賣!你和她是一夥兒的,特地來诓騙俺的吧?不賣!堅決不賣!”
荼毗微微一笑,道,“熟與不熟有何打緊?總歸真金白銀,銀貨兩訖是真的。你也不賣?”
旁人圍觀多時,就聽人群中一個渾厚女聲叫道,“那老貨!灑家都聽了半日。要灑家說,就你這副嘴臉,還不如讓你孫女兒跟着這位師太罷了。反正都是風餐露宿,師太一個出家人,講究慈悲為懷,孩子輕易不會挨打了哩!”
衆人聞言,皆哈哈大笑。
老妪到底要臉,被這句話給戳中痛處,面上禁不住青一陣白一陣。
她掃過街上袖手圍觀看戲的衆人,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抵不過錢财誘惑,咬牙問道,“你一個出家人,真有錢?”
荼毗聞言似是笑了笑,偏身看向姬平江,“施主可否借吾幾兩銀子?吾身無長物,但随身多年的念珠還值得些價錢,你若不棄,可否以念珠作抵?”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如何不肯?隻怕......”
姬平江看了眼老妪,揚聲道,“隻怕便宜了居心不良之人。”
“你這妖人又在渾說!”老妪又急又怒。
姬平江攏袖輕嗤一聲,不予理會。卻還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從懷中掏出一把靈石。
白雲城不比鄉野,遑論城内世家及大大小小散修如雲,于尋常百姓而言,靈石作為貨币恐比金銀更為流通。
修行之人耳聰目明,她怎聽不見人群之中的騷動。
姬平江在手心裡掂了掂,勾唇一笑,把那靈石一股腦全塞在荼毗掌心。
荼毗掩在兜帽下的眼波微動,不動聲色接過。
那老妪眼見姬平江果真掏出了白到晃眼的靈石,心裡不免信了大半,渾濁兩眼瞬間發直,貪婪之色一覽無餘。
灰袍兜帽動了動,“可夠?”
“夠!夠了!哎呀,這可太夠了!”老妪點頭如搗蒜,見交易有成,一骨碌從地上爬起,連聲音都帶着眉開眼笑的喜意。
荼毗将姬平江給的靈石攏在掌心,卻不着急交出。
她低眉思索片刻,蹲下身來,向小女孩兒笑道,“把手伸出來。”
姬平江已明白荼毗之意,禁不住從鼻息裡哼笑一聲。
小女孩兒不明其意,擡頭望了望身側目光溫和無聲鼓勵的姬平江,還是乖乖聽從,緩緩伸出雙手。
荼毗将她雙手合攏作捧狀,指間一松,那些靈石便從她手中簌簌滑落向小女孩兒雙掌之中,碰撞着發出清脆聲響。
人群裡漸起竊竊私語之聲。
待最後一顆靈石落下,荼毗笑看着雙手捧着滿滿當當靈石、不知所措的小女孩兒,聲音輕柔如哄帶勸。
“把這些靈石給你奶奶。問她可在泗郡重新辦理過戶籍,若有,要她現下就跟着你,将你名字從戶籍劃去。知曉了麼?”
小女孩兒到底年紀太小,聽得似懂非懂,荼毗再三叮囑兩遍,她臉上仍還帶着幾分懵懂。
姬平江“啧”了聲,轉着納戒扳指悠悠為小女孩兒解惑,“她說,把這筆錢給你奶奶,讓你奶奶給你辦銷戶。”
語畢,她搖頭道,“說得恁複雜,小孩兒哪裡聽得懂你繞來繞去的話。”
荼毗好脾氣的笑笑,也不惱。
這下小女孩兒算是聽懂了,連連點頭示意。
荼毗拍了拍小女孩兒的肩,朝她輕輕向前一推,道,“去吧。”
短短兩字,暗含鼓勵之意。
小女孩兒小心翼翼捧着那堆靈石,還未能走到老妪面前,便被她急不可耐的劈手奪了過來。
“奶奶、銷、銷戶......”
小女孩兒愣愣看着被蠻力打痛的雙手,眨了眨眼,鼓足勇氣,提高音量道,“你收了錢,要、要給我銷戶......”
老妪雖不大辨識靈石真僞,但還是喜不自勝。面對小女孩兒卻又換了幅态度,随口不耐煩地敷衍,“沒有戶籍、沒有戶籍!無田無地一介賤民了,費那幾個銅闆作甚!今後俺不是你奶奶,你也不是俺家的人了,少來煩俺!”
圍觀衆人還未見過如此無恥之人,頓時發出唏噓之聲。
姬平江不太清楚此地戶籍制度,眉頭一挑,随手拉了一位路人,詢問老妪話中真假。
待得到肯定答複後,她心下稍安。
這老妪一看便是貪得無厭之輩,還不知小女孩兒心性如何,根骨怎樣,倘若是個心軟沒主意的,又難登修行之途,最壞便隻能在凡間尋個活計糊口。
若真如此,老妪一家把戶籍捏在手裡,不就等于握住了小女孩兒小半條命麼。
俗話說救人救到底,好端端把人從那爛泥沼中拉了出來,何必留這麼個隐患放日後藕斷絲連呢。
怪磋磨人的。
一場鬧劇就此落下帷幕。
圍觀行客見沒了熱鬧可看,三三兩兩散了去。
姬平江眸光微轉,先前那幾名罩衫者也跟着轉身離去,刀身之下,魚紋繡像随着她們步伐舞若空遊。
老妪一下子大筆靈石入手,心也跟着飄飄然。
她心滿意足的放進自己腰包内,拾進衣衫内裡,梗着脖子同眼熱的盲流對罵,什麼窮酸、絕香火張口便來。
還有更粗俗難聽的,荼毗不忍卒聽,招手讓怯生茫然地小女孩兒過來近前。
“她說你日後和她再無關系。你可願随我一道走?”
小女孩兒咬着唇猶豫一會兒,忍不住擡頭去看旁邊攏袖閑閑看向這邊的姬平江。
她張着水汪汪的眼睛,怯怯問荼毗,“這個大姐姐呢?也跟我們一起走嗎?”
荼毗一怔,擡首似是想詢問姬平江的意見。
一隻纖長白皙的手落在小女孩兒頭上,用了幾分勁兒揉了揉,将她被荼毗梳理好的發再度攪亂。
“你帶她去之前的客棧好好洗洗。既然擺脫泥潭,自然是要改頭換面的。”
姬平江與荼毗隔着兜帽,彼此對視一眼。
荼毗心頭一跳,登時明白了她将要去往何處。
姬平江也不打算解釋。隻沖她們兩人擺擺手,漫聲一歎,“自古财帛動人心......唉,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