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最終是以和樂融融之情景落幕,待哄小羽兒睡下後,兩人輕手輕腳走出客房。
此時已近亥時,瓢潑驟雨敲得客棧屋瓦喧嚣作響,如蛇般紫電在黑沉沉的夜幕宛如昙花一現,森森光亮卻如白晝,攜轟隆雷鳴,遏住先前那陣呼嘯的狂風。
風迹陡然停駐,客棧内沉悶得緊。
許是天公不作美,又許是習慣使然,掌櫃的早早歇了店,挂上店門。大堂陷入伸手不見五指般的漆黑沉寂,隻餘二樓梯間還懸着瑩瑩燭火。
“嚯,坊洲天氣真是多變,這才多會兒的功夫,下的這樣大?”
姬平江擡首朝上方瞟了瞟,噼裡啪啦作響的屋瓦落在她眼裡黑幽幽的,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嘴角一撇,語氣裡不無擔憂,“這麼大的雨,晚些時候客房不會漏水吧?”
“你之擔心,似乎有些多餘了。”
荼毗忽而自她身後幽幽開口。
她穿着那樣一身藏頭蓋面的灰袍,整個人仿佛與暗夜融為一體,于如此昏黑靜默的夜裡,冷不防開口倒真有幾分吓人的意味。
姬平江默默回頭觑她一眼,再擡眼看看客房門頭,似又有幾分不确定,再度左右掃視一周,最終确認這間就是自己的臨時住所無誤。
她神情又回複成熟悉的從容散漫之态,單側眉尾輕輕挑起,“此時此刻,夜半三更。你一個出家人竟尾随我這麼一個活潑開朗又風趣的孤女。莫不是......”
分明該是輕佻之言,可落她身上隻能算是同性之間較為親近的調笑之語。
姬平江眼神澄澈而坦然,并未從生旁念。
然而這話落在另一人耳中卻隐隐變了些味。
寬大的灰袍衣袖動了動,發出衣料輕微的摩擦聲。
似是荼毗糾結是否要在此地動手,堵住姬平江那張慣常會胡說八道的嘴。
幸而姬平江及時續上了後半句,“......莫不是你苦思冥想海興幫裡潛藏的秘密卻始終參不透,以至于夜不能寐,就想拉着我同你一道秉燭夜談嗎?”
荼毗目光略略移開幾寸,回答得略顯敷衍,“便依你所想罷。”
随即她又挪回目光,隐晦投向姬平江面上,“你今日出去,可是同那刀客一道,去江上劫海興幫的船了?”
她們倆人說話聲音雖低,旁人若不湊近顯然聽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在門口說話卻始終不太方便。
姬平江一把推開房門,招呼她進來,“你都猜到了,還問我作什麼?”
荼毗習以為常般踏步而入。
姬平江回身插好門栓,揮袖燃起燭火。
屋内一點昏黃如豆,反映着屋外銀索列缺,暴雨如注,分外駭人。
姬平江揚手喚她,“坐近些,方便說話。”
說罷,她蹬掉鞋襪,一個縱身翻身上床,舒舒服服躺下。還不忘拍拍床邊特意留下的一大塊空處,“還傻愣在那兒做什麼?床上軟和,不比冷冰冰硬邦邦的凳子要香麼?”
荼毗遲疑片刻,邁步上前,憋了好半晌,才輕輕啟唇,“你之前......可也是這般對待旁人?”
“哈?”姬平江聞言,明顯一愣。腦袋仿佛有片刻宕機。
她之表情十分疑惑,“這般是那般?”
隐在兜帽下的雙唇抿了抿,荼毗半晌沒有答話。
姬平江看看荼毗,又瞧瞧身下勉強容納兩人平躺的床,腦中突然一激靈,猛地從床上爬起,又氣又覺好笑。
“我讓你在這兒坐着,不比那木凳舒服許多麼?我又困得頭痛,想着和你說說話,權當催眠曲罷了。你一個出家人,又想到哪兒去了?”
她轉念又是一想:自己這般散漫慣了,從來都是怎麼舒服怎麼來。想來荼毗這個出家人應當是趨于保守一派,未必肯接受自己這份真性情。
于是姬平江默默盤腿,改躺為坐,語氣也軟了半分,“這下總行了吧?你怎麼和她一樣管的多......”
後半句匿在口齒間哼哼,聲如蚊讷般,也不知荼毗有無聽清。
荼毗微微垂眸,隐在袖中的手輕輕蜷了蜷。
她低低道了句“失禮”,卻還是固執己見,拖過一方木凳于床前就坐。
姬平江無意于此事上同她多糾結,她清了清嗓子,率先發問,“提這事兒之前,先說說你那邊如何?可曾在海興幫尋到線索?”
荼毗沉吟半晌,道,“海興幫内魚龍混雜,卻未必是關押林家之女所在之地。”
姬平江眉心一動,“意思是,你今日海興幫之行,并未有所發現?”
荼毗颔首,輕聲道,“那位大當家有意拉攏,可惜話說半途卻被江上刀氣所擾,未能旁敲側擊出個一二來。”
此事不小,想來海興幫那位大當家怕是日後無暇再邀荼毗做客一回的了。
此人疑心過重,海興幫這條路,眼看着是要走不通了。
話已至此,兩人默契不再于海興幫或是大當家之事上多言。
姬平江長長伸了個懶腰,拭去眼角沁出的淚水,似漫不經心般道,“你這邊進度停滞,那便換我來說。你回來時應當也瞧見如今白雲城之景象了罷?那位大當家将大半人手抽調城外,城内管制空虛,可不就亂了起來。”
“不用說你也知曉,實是前日我尾随林婷玉,和她打過照面。不知為何今日突然就邀我出門相見。我還當是她們終于肯松口,有要事相商,匆匆趕去誰知竟隻有刀客一人。”
她一面說着,一面想偷瞟荼毗的臉色,卻忘了還有一頂礙事的兜帽,遺憾收回目光。
“原是鲲鵬山莊的商船準備啟程回航。我還陪她當了一回苦力,搬了半日的貨物,到現在兩條胳膊還是疼着呢。”
荼毗隐晦之目光悄然落在姬平江臂膀上。
借由兜帽遮擋,她薄唇微抿,不動聲色問道,“之後呢?”
“之後啊——”
姬平江忽地傾身,瞬息間收斂了散漫神色,招手示意荼毗靠近。
荼毗似有所顧慮,猶豫再三,卻還是俯身附耳來。
深邃悠長的檀香之氣頃刻鋪天蓋地将姬平江籠罩其中。
這味道并不算難聞,可不知怎的,姬平江鼻翼聳動,不由自主地嗅了嗅。
她嗅覺靈敏,總覺得在這股檀香覆蓋之下,隐藏着另一道淡淡的、不易察覺的腥鏽之味。
莫非她跟誰動過手?
未免荼毗生疑,姬平江強制按下内心所慮,擡首靠近荼毗耳邊,低聲道,“發往鲲鵬山莊的其中一艘貨船底下,還藏着一間艙房,艙門額外用靈鎖縛住。事後我廢了九牛二虎的勁兒,才将它撬開——你猜,那裡面是什麼?”
荼毗見她突然湊近,眉峰微蹙,似想不動痕迹地朝後挪開半分,卻又不知何故生生忍下。
然她之嗓音卻一如既往的平靜,“是人?還是靈獸妖物?”
姬平江觑她一眼,“你瞧方才你拎回來的那盒糕點。海興幫私底下的勾當連我都瞞不了,像是能瞞得住那幫嗅覺靈敏的妖族的模樣麼?”
荼毗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那便,是人......”
姬平江垂眸掩下眸中深思,“......說來也怪,倒未曾聽聞坊洲有過什麼妖物。”
“不過轉念一想,倘若真有什麼妖怪獸群,單就白雲城這幫修為低下的武者,隻怕早成腹中餐俎中肉罷。”
荼毗并未想過隐瞞。
她嗓音轉冷,“那位大當家中途有事,我借口閑逛,在海興幫内探尋半日,在一樹紫薇上尋得一絲古怪。”
說罷,她翻腕一動,一枝淡紅紫薇猝然現于她掌心之中。
這支折枝紫薇落入人手也未曾有枯敗之象。淡淡花香撲鼻,綠葉翠嫩如常,枝頭花蕊綻放如初,嬌豔欲滴。
一如仍生長在樹冠般鮮活。
窗外陡然有道迅疾箭光劃破天際,伴随着轟隆雷鳴驟然落下,那一瞬屋内亦被切分為光影兩端。
不知屋内何時有那一股微風徐徐,那支紫薇枝頭,花蕊随之顫顫,于明暗之間,昏白割曉,更襯得愈發妖媚惑人。
姬平江渾身一個激靈,連忙傾身攥緊荼毗手腕,仔細分辨一番,神情頓時一凜,“這是......妖氣?海興幫内竟還豢養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