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莫寥比我先低頭,他自己也意識到說話太重:
“你為什麼要那麼執着于顧還的下落?”
“我要知道小顧是死是活,人死了那誰也沒辦法,隻要他還活着,就得還我。”
我對顧還的情感無法用寥寥幾句愛或恨來形容,他是我殺父兇手的兒子,是我帶的第一個後輩,是與我出生入死的搭檔,是背叛了我的叛徒,他有讓我熟悉的、陌生的面孔,我分不清究竟哪個才是真實的他。
本以為讨論這些早已失去意義,顧還失蹤了一年多,他跳入冬日暴雨夜漲潮的二平河裡,至今仍下落不明,所有人都默認他的死亡,也包括我在内。顧還死了,連帶顧成峰謀害我父親、神子福利院強征、警界高層貪污受賄的決定性證據一并随他葬身二平河底。
最諷刺的還是顧成峰,在顧還失蹤後半年不到便調離市局升遷到省局,一路平步青雲。隻要顧還還活着,他就是個扳倒顧成峰的有力人證,他們這對奇葩父子,老子能踩着兒子的屍體上位,兒子自然也能把老子拉下來。
“我跟你一起去。”
莫寥直起身,他身上的汗已經被冷氣吹幹了,皮膚冰涼,,活似亂墳崗裡顯形的蒼白男鬼。
“不麻煩你了,好不容易放暑假,你好好休息,出去走走,别浪費大好青春。”
我是真心不想讓莫寥再蹚這趟渾水,事情絕非僅僅隻是找到顧還那麼簡單,不僅僅是顧成峰,肯定還有其他人想要我死,一旦我開始行動,他們絕不會坐以待斃。
“不會。”
“别,真别,”我勾起脖子上和莫寥同款的銅錢吊墜,“我這不是還有幹爹你給的護身符嗎?幹爹神通廣大保佑我……”
我雙手合十拜了拜莫寥,莫寥也是犟種一個,并不是我讓他别去他就不去的,總之就是莫寥要跟我回平合。
“林雙全,”莫寥喊我名字了,估計又要下達某項重要指示,我豎直身體洗耳恭聽,“晚上留下來吃飯吧。”
“嗯?”
“我姐等下就回來了。”
“阿甯?”
“為什麼驚訝?你們沒聯系?”
“呃,偶爾,工作忙。”
我說的是實話,距離上次見她還是在莫寥寒假返校前,我們一起去吃羊肉火鍋,莫甯跟我大倒工作上的苦水,最後喝醉的卻是我。莫家姐弟搬離平合後,莫甯調到另一個區的基層派出所,工作量之龐大,工作内容之繁雜,折磨得莫甯苦不堪言。
“是嘛。”
明明莫寥的語氣毫無波動,我卻能敏銳地捕捉到他的陰陽怪氣:什麼鬼啊這臭小子,還怕我對他姐有非分之想?說實話,如果沒發生那些事,我确實也到該談婚論嫁的年紀了,隻是我完全沒那些心思了,莫寥說得沒錯,或許哪天我就死了,不能耽誤别人。
“沒看出來你還會做飯啊。”
“我不會。”
“那你留我下來吃飯?”
“你煮。”
“……我煮飯你幹嘛?”
莫寥指了指他丢在門後的麻袋:
“幹活。”
剛才就是因為扛這麻袋才把莫寥熱得大汗淋漓,這小子看着弱不禁風,衣服一脫還蠻有料,力氣也是大得離譜,連他都扛得這麼吃力,絕對分量十足。
那個麻袋很髒,黏滿泥土,顧還将它從玄關徑直拖到陽台,幹淨的地磚上劃曳出一道刺眼的髒痕,我好奇地跟上。酷夏的傍晚太陽仍然刺眼,赤着上半身的莫寥在陽光裡白得像塊反光闆,真怕他就這麼被曬化了。
接着莫寥解開麻袋,裡面裝着一塊裹滿泥土的石頭,我又仔細看了兩眼,才發現這不是石頭,而是石雕,隻是太髒了,看不出是個什麼造型,不知道莫寥上哪搞的,這小子年紀不大,門道不少。
“這是什麼?”
莫寥不回答我,而是從洗手池接了根水管,蹲下來沖刷那塊石頭。随着污泥被洗去,這塊石雕也大緻展露出它的原貌——是尊雕刻得十分柔媚動人的女神像,我一眼就認出這尊神像,瞬間寒毛倒豎:是林祖娘!
林祖娘是平合特有的地方神明,在平合地區受百年旺盛香火供奉,實際上林祖娘是民智未開的時期,淪為迷信犧牲品的可憐女子的縮影,明朝崇祯年瘟疫席卷平合村,蒙昧的村民認為她的血肉能夠治愈這場“怪病”,而将其殘忍分食,林祖娘含恨慘死,死前詛咒平合人的世代子孫都将死于非命,卻不知為何将其塑造成無私奉獻、懸壺濟世的女神。
先前我差點被林祖娘搞沒半條命,對她相當忌憚,躲到莫寥背後:
“你怎麼把林娘娘帶回來了?”
莫寥拿起牆角的錘子,一錘砸在石像的腦袋上!
——這未免也太大逆不道了!不過莫寥這麼做,肯定是有他的道理,但這種破壞性十足的場面還是令我膽戰心驚,莫寥砸開林祖娘像,裡面竟然灌了水泥,難怪那麼沉。既然有水泥,證明這尊林祖娘像是近代的産物。
莫寥把石像砸個稀巴爛,敲出許多大小不一、氧化發黃的碎片,我一眼就認出這些是人類的頭骨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