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為祭,才符合殺神的身份嘛。
鐘離湛說完便盯着雲绡。
小姑娘眼底的笑意顯然淡了些,她低聲道:“信徒殘軀敗體,身瘦骨硬,恐怕不合曦帝的胃口……”
雲绡垂下的眼眸微涼,張嘴就要說若他想吃人,她可以在離開這裡之後給她騙幾個肥頭大耳的蠢蛋進來當食物。
那個周泉禮就很不錯,長得細皮嫩肉,應當很好嚼。
隻是她這話一時沒說出口。
雲绡為人謹慎,不會随意暴露出自己的底線。
她倒不是覺得鐘離湛不會吃人,而是怕自己輕易答應給他送人過來他會永無止境地索取,總要騙人進來送死不是件簡單的事。
“嗤。”鐘離湛笑了聲。
他的聲音恢複了些許,不再那麼蒼老,卻還是有些沙啞:“不過是怕死而已。”
“是!信徒怕死!”雲绡身體顫抖了起來,她悶聲粗喘了會兒,像是終于忍不住抽泣,對鐘離湛道:“信徒的娘是族人的犧牲品!她因生得貌美便被送予顯帝為美人,可顯帝殘暴,因為有人說美人皮制鼓能奏出仙樂,顯帝就……就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扒光了她衣裳,剝皮剔骨,生生叫她疼死,嗚嗚……”
雲绡忍着哭聲:“我當時隻有六歲,哭都不敢哭出聲,最後娘親屍骨不存,我也被欺淩長大。我恨啊……我恨顯帝,我想要他死!我怕死是因為,我怕我死在他前頭,我怕、我怕我将血肉予您為食後,他還活着,他還要害更多無辜的人……”
她拼命磕頭,朝鐘離湛的方向跪拜,額頭上破了的地方終于流下一道鮮血,滿臉淚痕與血迹相融,看上去實在叫人不忍。
鐘離湛沒想過她會有這樣悲慘的身世。
他不記得自己究竟死了多久,也不了解而今的朝代下,帝王是明君還是昏庸,原本讓她血肉為祭也不過是想試探她的意圖。
一個小姑娘會用交神之術,身上斷了那麼多處也能忍着不喊疼,張口便要殺了自己的父親,這絕非一般人。
可鐘離湛沒打算欺負小孩兒的。
尤其是小孩兒現在哭得太慘了些,一邊哭一邊打嗝,甚至朝他這邊匍匐過來幾步——拖着她那斷了的腿,以手臂用力爬過來。
她披頭散發,身上沒一塊好肉,血迹斑斑的。
像一隻被鬣狗咬斷了脊骨滿身猩紅的白兔,連毛發都被打濕,身子骨實則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殘軀敗體,身瘦骨硬。
鐘離湛于心不忍,終于開口:“孤沒打算要你的血肉。”
雲绡朝殺神墳頭爬去的動作頓住,她茫然地擡起頭。
“若而今帝王真如你所言,殘暴不仁,禍害天下,孤一定會應你所願,殺了他。”
雲绡險些就要笑出聲了,但她忍下來了,隻是嘴角輕輕抽搐了一下便又扁了下去,淚眼汪汪的,天真又欣喜地朝鐘離湛望去。
她才不會在這個時候說什麼“若您幫我殺了顯帝,我便以血肉相還”這種蠢話,她不言語,是在等他後面的“但是”。
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無條件地為另一個人做一件事,除了菩薩。
顯然,史書上記載殘害生靈,屠城滅族之人,絕不是菩薩。
“但是——”
雲绡心道:果然。
鐘離湛歎息:“你得先将孤脊骨處的劍拔出來。”
“劍?”雲绡不明所以,她到現在甚至都沒能完全适應禁地的黑暗,根本看不清鐘離湛的位置,也僅憑着直覺和聲音朝他靠近,又如何能在這深底裡找到一把劍?
最重要的是,那是一把穿在他脊骨處的劍。
雲绡定了定心神,認真解釋:“我……我看不見。”
“你瞎了?”鐘離湛挑眉:“不像。”
畢竟她那雙眼實在明亮,比她身上的劍意還賦光輝,能精準地在黑暗中與他對上。
雲绡搖頭解釋:“信徒不是瞎了,是、是這禁地太黑了,我看不見。不如曦帝指引,信徒還有一隻手能用,隻要能摸到那把劍,信徒一定會想盡辦法幫您拔出。”
拔出這把劍,就能讓顯帝死,簡直劃算!
至于拔出這把劍之後的後果,那不在雲绡的考慮範圍内。
鐘離湛見她眼神不似作僞,再瞥一眼周遭環境,忍不住心底歎氣。
這裡實在是太差了。
咒文深刻,青苔都不敢長,禁地下如深潭,禁地上僅一個小口,不論月光如何流轉,隻在禁地口徘徊,半絲光亮照不見潭底,借光都費勁。
看來也隻能他來口述,讓雲绡根據方位靠近,再讓她幫他拔出那把劍,至少這樣他的魂魄能離開死軀,自由一些。
“那你……朝前來。”
說完,鐘離湛又有些後悔,主要是雲绡現在看上去實在太凄慘了點兒,有氣無力地好似馬上就能死了般,他還讓她爬過來——不太人道。
但、他而今也不是人。
鐘離湛想要脫離這死軀的欲望更強大——主要那劍遇見了劍意,總于他脊骨處作祟,一陣陣瀕死的疼刺激着他,有些難以忍耐。
鐘離湛隻能默默瞥開了眼,假裝自己沒看見,再繼續指揮雲绡的動作。
“前進二十步,好,往右去五步……再朝前一步,再一步……啧,你這步子也太小了。”
殺神似乎不耐煩:“朝前一大步!”
雲绡被這宛如就在耳邊響起的聲音吓了一跳,連帶着斷了的左手一并用力,整個人往前前進半截身軀,額頭與鼻尖頓時撞上了什麼堅硬之物,觸動傷口,鮮血再度流出。
一絲血迹蜿蜒,她仍看不見,隻能感受到血腥氣朝周遭四散。就在她面朝着的方向,有什麼離她極近,她每一次呼吸的熱氣都能噴灑其上,再返至自己的臉頰。
鐘離湛的确就在雲绡的身旁,他的魂魄被劍封印,無法離開死軀,故而此刻他也能感受得到雲绡到底離他有多近,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出來的氣息。
溫熱的,帶着血腥味的,還有一股蹭在她鼻梁處的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