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噶的刺耳聲響起,像鏽迹斑斑的鐵與凹凸不平的石摩擦的聲音。
雲绡用盡渾身力氣,隻察覺到掌心下的劍似乎随着她的拔出往上移了半寸便被什麼東西卡住,不論她如何去動,甚至左手一并握牢也無可奈何。
力氣耗盡,雲绡松手,半跪着喘了幾口氣。
她的喘息全都噴在了鐘離湛的耳畔,炙熱的帶着桃香的氣息充盈着他的五感。
鐘離湛閉上眼,咬牙忍受方才雲绡拔劍時的疼痛,等緩過這股勁兒了,他才開口:“再來。”
于聲音中聽不出半點起伏。
雲绡的左手方才使力過多,斷骨處疼得她半邊身子都在發麻。
聽到催促雲绡也不敢耽擱,微微蹙眉後,跪穩了再試了一次。
劍意凝聚之光很耀眼,彙聚在雲绡的靈魂深處,讓她整個身軀都籠罩着一層淡淡的銀輝。
鐘離湛确定她是能拔出他身體裡這把劍的人,若魂帶劍意之人都無法拔出斬魂劍,那鐘離湛恐怕永生永世都要留在這封禁地宮之中了。
他能感受到脊骨深處斬魂劍顫動的嗡鳴聲,它遇見劍意也急切地想要與之合二為一,卻被一股力量阻撓。
雲绡第二次嘗試也無法,卸力後雙手還扶在劍柄上。她的左手暫且動不了了,傷口處的血迹順着手臂直到手腕,再從掌心往下滑落,一滴一滴落在鐘離湛的脖頸處。
滾燙的血液沾上冰涼的皮膚,順着鐘離湛脖頸處的傷口融入他的骨肉裡。那一絲暖意是他這麼多年再沒體會過的鮮活的感受,就好像借着這幾滴血便能讓他的身軀随靈魂一起複蘇般,酥酥麻麻地于脊骨處蔓延。
幾乎是舒适的喟歎聲吹過雲绡的肚腹。
雲绡不是傻子,立刻明白這一聲被刻意壓抑卻還是從齒縫中洩露出的沉吟,或許是因為她血液的緣故。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有了片刻遲疑。
“我、我拔不出來。”
雲绡的聲音帶着懊惱與無措的顫抖。
“看出來了。”
鐘離湛這時的聲音已然沒了剛蘇醒時的蒼老和沙啞,逐漸回歸于他本身的清朗,年輕的,帶着幾分慵懶的。
或許還有方才那幾滴血的緣故,他的語調甚至透着幾絲從痛苦中終于掙紮出來的輕松。
鐘離湛閉上眼不再借視線去看,而是擴散自己的感知,順着那層被灰塵覆蓋的紅泥蔓延。他先前魂魄複蘇,五感回籠,卻也還沒醒得這麼徹底,借由曦族後裔的血,鐘離湛找回了些許自己的能力。
他察覺到了禁地之下的大陣,就連這地宮也十分不尋常。
“你從外面來,可看見了這外面是個什麼陳設?”
鐘離湛一邊以魂魄的力量摸索着掩埋他的紅泥與禁地牆面上的咒文,一邊問雲绡一些外在消息。
雲绡沒敢動彈,也沒想隐瞞,老實道:“在這禁地之外是個祭壇,祭壇三層,分别是七十九階,六十六階與三十三階。但最高一層三十三階看似到頂,實則于禁地口邊還有兩層小台階,砌了鐵台加固鎖鍊。”
“鎖鍊上有符,一年一換,眼下還未到換時。”說到這裡,雲绡又是一笑,指着她掉下來的位置到:“我摔下來時還順手揪了一把,他那禁地鎖鍊上的拘魂符陣應當破了。”
鐘離湛沒睜眼,他的意識已經探到了她所說的禁地口,那裡的拘魂陣的确破了,不過作用并不太大,最重要的還是這些紅泥和牆壁上的咒文。
“還有,台階外有個小祭壇,小祭壇上有聖仙像,那玉像在我來時已經被打碎了。”雲绡為了今日,研究神霄塔不知多少回,早已将外圍的一切陳設熟記于心。
“玉像背對着神霄塔的方向,但神霄塔的正門卻是朝西的,玉像朝東,東方無遮攔,每日早晨紫氣之光都會照在玉像上,說是給聖仙加固法力。”雲绡道:“遠從外圍看,這裡就像一座墳,祭壇為四方墳包,神霄塔則是面朝西側取極陰背陽的墓碑。”
“除此之外,神霄塔的院落正南方種了一排五鬼木,正北方則是一條溝渠,溝渠上無橋,水渠連通城外金雀嶺……我隻去過金雀嶺一次,彼時年幼,記憶有限,但金雀嶺處有深潭,就是從這兒引的水,至于這裡的水源頭,信徒暫無所知。”
雲绡說完頓了頓,又問:“您……可還有什麼要問的?”
鐘離湛終于睜開了眼,眼底一片冷意:“不,你說得已經足夠詳盡。”
“你說得沒錯,這裡的确是給孤設下的墳冢。”鐘離湛道:“祭台一百八十層,是否與這台抵禁地一樣深?若孤沒猜錯,神霄塔下也有地宮,必然挖得與神霄塔的高度分毫不差。”
上下翻轉,不論從哪一方來看,這裡都是他無可逃脫的墳冢。
“神霄塔門為墓碑正向,正向朝西極陰,但因背東,日出時還能拐彎抹角地采上幾分陽氣,這才需要于祭台上方最高處設立所謂的聖仙玉像,玉像于日出時采光,便一絲陽氣入不到祭壇深處來。”
“桑、柳、楊、槐、楝……五鬼木封南,南是除東外采光最足之位,以五鬼木遮攔,更是半絲陽氣難入。北方溝渠,鬼不過水,為防孤的魂魄有出逃之機,甚至連橋也不架……如若孤沒猜錯的話,那溝渠連通的金雀嶺上必然也有大陣,恐怕不少巫師守在那兒吧。”
雲绡震驚到一時忘了呼吸,聲音不自覺地啞了下去:“的确如此,但如今都稱他們為仙師,而非巫師。”
禁地密不透風,裡三層、外三層,層層有關,幾乎在鐘離湛的身上壓了無數道印。
鐘離湛哧地一聲:“禁地之上有拘魂陣,禁地之内還有縛鬼咒,滿牆咒文年年以血澆灌,滿地紅泥,壓得孤喘不過氣來。”
一時靜谧,鐘離湛又問:“這聖仙,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
“您不知道?!”雲绡終于找回了呼吸,輕聲道:“傳聞兩千年前您……霍亂蒼生,蒼穹指引的一位尋常人賜予神力附身,她以自身血肉化為封印咒文終于将您……困于禁地中,這才得聖仙之名,受後世人祭奠敬仰。”
鐘離湛微微挑眉,着實不記得這回事了,事實上……他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記憶都出現了偏差,以往尊敬他支持他的信徒後來都換了嘴臉,罵他是個瘋子。時間久了,鐘離湛也猜疑過自己是不是真的腦子有問題。
否則為了連自己做過的事都毫無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