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绾順勢望去,視線陡然一滞。王座旁的男人與記憶中别出無二,明黃燭火在他清冽鋒利的側顔鋪落一層陰影,勾勒出幾分當年不曾見過的晦暗邪魅。
她依稀想起那年海棠微雨,眉眼清隽的少年跪在身前,神色定定對她說:“卑職此生願以命為契,做公主的影子。”
往日光影流轉,誓言如同暮春殘花,秋風吹過,隻餘滿地狼藉。
“我要她。”
他的聲音同人一樣,低沉偏冷,打破滿堂寂靜,此刻不容置疑,極為強勢地宣布他的所有權。
幽邃目光凝落而下,帶着灼灼燙意,快要在沈绾身上燒出洞。衆人順着他的視線,自然清楚這位北疆戰神要的是誰。
“你——”巴泰王耶齊雷一怒之下漲紅臉,兩隻牛眼快要噴出火星子。
“好。”耶齊格不動聲色斂去眉間異動,撫掌一擊,敬賢愛士道:“佳人配英雄,合該如此!”
血珠滴落,在素白裙邊濺出點點紅梅,沈绾僵住身子,耳鳴嗡嗡,驚愕羞憤的視線甚至來不及收回,便直直撞進男人深沉的幽眸裡。
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王帳的,隻覺腦袋愈發沉重,胸口不斷翻湧的血氣急促升騰,天旋地轉間,酸麻的膝蓋徹底卸了力氣。
倒地那刻,久違卻溫暖的懷抱從身後攬住,帶着山間雪松的清香,緊緊将她包圍。
許是這味道太過熟悉,她仿佛又回到十四歲那年生辰,父皇命滿城百姓一齊為她賀生。巍峨城樓下,花燈如海,彩帶如溪,擠滿了前來觀禮的百姓,他們摩肩接踵,隻為一睹王朝帝姬的風采。
那是她記憶裡最風光的生辰宴。
那天,父皇指着城下一排衣衫褴褛的異族少年,說:“阿鸾,這都是我大胤強盛的象征,你挑一個罪奴回去當影衛,可好?”
她那時年紀小,不知父皇話中深意,也無心深究,視線挑挑揀揀,終于落在一個少年身上。
不過和她相仿的年紀,單薄的身闆卻挺得筆直,一雙幽黑到發亮的眼睛掩在亂發後,像隻時刻防禦卻不會放過任何逃生機會的小野狼。
“我要他!”玉手随意一指,便扯出因果羁絆。
少年成了她的影衛,朝朝暮暮,一晃三年。她那時驕蠻愛鬧,宮人們私下裡多少會叫幾聲苦,可少年卻不厭其煩。無論她如何使喚刁難,他總是默默包容她所有的壞脾氣。
她那時并不知道,他不僅是被俘的罪奴,更是父皇為她豢養的一條狗。
為保證這條狗足夠聽話,所有拓摩罪奴都被下了一種毒,唯有定期得到解藥才能苟延壽命,而當年的沈绾,便是他存活的命脈。
“阿翊,阿翊……”昏睡中的少女似是被夢魇纏身,細膩如玉瓷的額頭滲出細密汗珠。
男人捏着棉巾的指節一頓,她口中念的,正是他的中原名字——謝翊。
“翊者,明日也。你來日定要飛離這高高宮牆,替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小帝姬坐在觀景閣欄杆上,望着天際流雲對他說。
那是整個皇宮最高,也是視野最開闊的地方,憑欄而望,幾乎可将半個宮城映入眼底。
明明是身受萬民供奉的王朝帝姬,他卻在她眼中看到不合時宜的孤寂。後來他才知道,原來所謂公主,不過是皇權枷鎖下的雀鳥,即便再金貴,也終要在帝國崩塌時率先做出犧牲。
如同現在,大胤一朝國破,她首當其沖被獻祭,連擔着亡國罵名,一同釘在恥辱柱上。
榻中人身子抖得愈發厲害,即便蓋了厚厚的絨毯,可觸手玉肌仍是冷若寒冰。軍醫說這是風寒入體,女郎身子嬌弱,一時半刻難以消退。
燭花噼啪作響,将男人俊朗的面容掩在暗處。謝翊瞥了眼案頭血迹未幹的匕首,啞然失笑,這位小帝姬還是一如既往地剛烈。
給她手心上了藥,遲疑不過片刻,身上墨色外袍旋即解開,結實溫熱的身體牢牢将人擁入懷中。
帳中靜谧,唯有燭火偶爾閃出搖曳光影。謝翊望向懷中人,驚覺不過短短五日,她竟瘦了一大圈。
心中異潮湧動,薄唇悄然吻上額頭,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阿鸾,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