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風聲蕭蕭,青絲在煙塵中淩亂飄舞,沈绾全身的血液仿佛凝結,所有力氣被瞬間抽走。
“砰——”一道炸響如平地驚雷,沈绾猛地一驚,如同受驚的小鹿不知所措。謝翊旋身下馬,長臂一攬,将人整個護入懷中。
滾滾濃煙漸散,賀骁連同幾個殘兵部隊早已不見蹤影。
“将軍,人跑了!”
有将士欲要去追,卻被謝翊攔下,“窮寇莫追,他們成不了氣候。”
說完,攔腰将懷中人抱上馬背。結實有力的胸膛自身後貼來,帶着強勁有力的心跳,一聲聲落在沈绾心頭。
男人滿面森寒,沈绾隻一偏頭,便落進他波濤洶湧的眼中。她心虛地垂下眸,驚恐、無助、絕望、尴尬,各種情緒交織奔湧,刺激得太陽穴嗡嗡直跳。
也許這回,她真的完了!
謝翊不發一言,一路駕馬将人帶回城中,剛踏進城門,刺鼻的血腥氣撲面而來,整個薊州城已是一片死寂。
殘屍斷臂,飛顱血漿,赫然鋪在眼底,沈绾渾身仿佛被千萬根細針紮過,密密麻麻的痛意從眼底落至心底。
那些屍體有些是大胤百姓,有些是拓摩士兵,可無論是哪一方,此刻都如糜/爛的腐肉,靜靜等着掩埋銷融。
“大人!”抵達前方城門時,一路被押的周副将蓦然大叫出聲。
沈绾循聲望去,隻見楊廷忠鬓發散亂,豹眼緊瞪,倒在前方高台上。嘴角大片血漬混着塵土淹沒進花白胡須裡,頸側的殷紅尚未幹涸,汩汩血流在身下洇出一片血泊。
指尖掐進掌心,沈绾瞳仁一縮,謝翊不覺皺眉解釋:“殉城了。”
男人的聲音無波無瀾,卻在沈绾清淺的瞳仁裡激起千層漣漪,鋪天蓋地的絕望湧上,她快要窒息。
“阿烈!”耶齊格精神抖擻,駕着高馬而來,一雙鷹眸閃出勝利者的光芒,“多虧你及時趕到,要不然真不知幾時才能破城。”
謝翊薄唇緊抿,沒有作聲。于拓摩汗王而言,這是極為失禮的表現,好在耶齊格尚沉浸在喜悅中,并未追究。
代鄯見狀忙道:“此番我拓摩成功拿下薊州城,拓汗和将軍兩相配合,着實精彩。如今雁鳴關隻剩最後一道防線,不足為懼,我大軍整頓兩日,自可揮師南下,直取大胤都城!”
“軍事說得在理!”耶齊格心情大好,對代鄯和謝翊更是禮賢下士,極盡賢主之能事。
目光不經一頓,落在一身女裝的沈绾身上,“這是……”
“哦,将軍想着胤朝這位小帝姬也許會思念故土,順道就把她帶來了。”代鄯微微一頓,笑道,“弱女子而已,将軍憐香惜玉,身邊多個人伺候也是好事。”
耶齊格眉頭微動,咂舌道:“沒想到阿烈這般離不開她……”
代鄯向謝翊遞了個眼色,後者攏了攏懷中人,方道:“拓汗恕罪,軍營不可帶女眷,我這就遣她回去。”
耶齊格擺擺手,和顔悅色道:“罷了,既帶來了,就留着吧。等咱們入了胤都,也好叫她好好看看故土!哈哈哈哈……”
冷诮笑聲伴着馬蹄消逝在風裡,當晚,士兵們直至子時才清理完城中死屍,烈烈北風刮過,腥氣如一尾四處逃竄的遊魚,散落進街頭巷陌,久久不曾消散。
謝翊掩上門窗,換上一件淺灰交領棉袍,墨發高束,一身中原打扮沖淡了白日的肅殺戾氣。
他将燭台移至床榻旁,單腿屈膝跪地,半伏在沈绾身前。長指小心翼翼掀開腿彎衣裙,入目皮膚柔膩如脂玉,隻是上面布滿瘀青血痕,青青紫紫,甚是駭人。
謝翊心髒猛地一痛,眸底更是幽暗得吓人,仿佛淬滿煉獄幽火,卻在觸到沈绾寂冷的眼神時悄然湮滅。
她像個丢了靈魂的娃娃,一路上任他擺弄,竟是不發一聲。
謝翊最見不得她這樣,明明是她出逃在先,現在他好不容易找到她,重話還沒來得及說兩句,就被她這樣子弄的手足無措,好像他所有的怒火在她面前都燒不起來。
“怎麼?才幾日不見,話也不會說了?”謝翊聲線冷淡,可手上卻極盡溫柔,取來棉巾沾上溫水,一點點給她清洗傷口。
見她沉默,謝翊洩氣般小聲道:“你個沒良心,騙我把你帶出來,結果說跑就跑,害我擔心了好幾日,早就知道就該把你關起來……”
沈绾咬緊下唇,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一絲血珠滲出,洇洇挂在唇角。
“我開玩笑的,咬唇做什麼?”謝翊不由皺眉,連忙止了話音,指腹覆上朱唇輕拭,“跑就跑吧,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戰場兇險,若是有個什麼萬一……”
話音在嘴邊打了彎,視線落在她的傷口處,墨色瞳仁不由染了上一抹悲色。莫說她有個萬一,就是她現在這個樣子,他也心疼得快要喘不過氣。
“你們還會殺人嗎?”她低低道,聲音飄落在空中,好像随時都會消散,“會殺了周副将嗎?”
謝翊感到一陣無力,他費盡心力找到她、照顧她,毫不容易等她開口說話,沒想到第一句竟是關心旁人。
少女神情空洞,仿佛方才隻是她随口一問。
“你想我殺他嗎?”謝翊凝望向她,遞來藥碗,“乖乖把藥喝了,我就不殺他。”
他本想借機逗她,想讓她像往常一樣指責他、懇求他,可沈绾依舊沒有接話,一雙冷眸隻定定看着他,那樣冰寒、冷漠,簡直快要将他凍化了。
他受不了她的眼神,心中無聲歎息,隻得柔聲妥協:“逗你的,不殺他,我向你保證,隻要他肯就範,就一定不會殺他。”
沈绾盯了他半晌,在确定他所言不虛後才緩緩回過神。
謝翊低頭在她傷口處吹了吹,細細敷上藥粉,一個不小心,繃帶觸及傷口,沈绾終于感到疼意,痛呼出聲:“嘶——好疼……”
“抱歉,我……”謝翊自責皺眉,在聽到沈绾嬌聲嬌氣的聲音後豁然定下心神,俊眉輕挑:“你還知道疼?”
少女低垂的眼珠輕轉,再擡起,已是滿眼委屈,像隻畏縮可憐的小貓,“你方才手勁有些大……”
謝翊被她氣笑,擡手在她額頭輕敲一記,“耍我?”
“才沒有……”沈绾摸摸額頭,一雙美眸輕眨,不知不覺竟泛起水霧。
謝翊見她泫然欲泣,心頭蓦地一軟,“我又沒說什麼,怎麼哭了?”
印象中的她皎皎如高懸明月,驕傲倔強,很少會流淚,可自從胤帝身死,她似乎變了許多,時而嬌氣柔弱,時而堅韌冷漠,謝翊有時甚至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她?
大掌撫過側臉,滾燙淚珠滑過掌心,一路疼到心底,疼得他心慌意亂。
他啞聲道:“别哭了好不好?再哭,我怕會忍不住吻你。”
沈绾一怔,濕漉漉的眼睫尚挂着晶瑩,白淨的小臉仿若玉瓷染了胭脂,清豔惑人。謝翊滾了滾喉結,費力移開目光,将藥瓶收拾妥當。
他坐在她身側,清了清嗓,“說說吧,為什麼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