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二零四七年的春天,細雨蒙蒙。
晨霧昏暝,莊園巍然獨立的古堡此時灰黯一片。女管家凱特琳正邁着穩健的步子,端着托盤走向蜿蜒盤踞的樓梯,托盤上是家庭醫生開的藥品,主要是用于治療高燒風寒。
樓梯直通深沉寂靜的三樓,那裡燃香味彌漫。
厚重的深色地毯吸取了腳步聲,凱特琳在踏上最後一台階時停頓腳步。在她的視線終點,微弱昏暗燈光下的長廊盡頭,伫立着一道纖細人影。
那身材瘦削的東方女人,正站在門前。凱瑟琳隻能看見她的側臉,她身上隻有單調黑白兩種顔色,潑墨般的黑亮長發,瓷白的臉頰,以及身套的那件黑色長裙。如此簡潔,卻叫人難以忽視的東方女人。
那女人在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後,伸手去探了探門,從凱特琳的視角,這個舉動非常像敲門,但她的手掌探得過于高了。
“燒還沒退,好好休息吧。”寂靜的空氣中裡終于飄浮起話音,那語調輕柔而溫和,帶着關切。凱特琳這才注意到,那挨着門邊露出的丁點棕色發絲。
女人原是在探那位的體溫,說完那句話後,對面那人似乎置氣了,後退一步,連僅有的頭發絲都看不見了。
“沈辛,還回來嗎?”
看不見的地方,低沉磁性的男聲開口問女人,語氣雖不至于低微挽留,卻少了平日裡那高高在上的腔調。
女人微仰頭,用那雙水潤的眼睛盯着對方看。盯得時間太久了,卻始終沒能給出回答。凱特琳不禁在心間暗忖:難道她要離開了嗎?
“以後有機會吧。”終于是回答了,可她的回答雲淡風輕,側臉看上去有幾分笑意,這話怎麼聽怎麼缺了真心。
得到不滿意的答案,那人不高興了,氣性一如既往地大,砰地一聲,隻留給她一道緊閉的房門,風将她的發絲揚亂又抛下。
沈辛擡手将關門時風吹起的頭發挽到耳後,不再停留地轉身。不期然看到了不遠處的凱特琳——目睹全程的凱特琳那臉色十分精彩。
正臉的沈辛,眼瞳都是黑白分明的,眸底黑亮宛如瑪瑙,眉眼間有着淡淡的憂郁,她的臉雖不極西方人美豔,卻是一張有故事的臉。勻稱柔和的面頰上沒表情時讓人憐憫,然而在他面前,總是鑲嵌那半永久的笑容。
她并不喜歡笑,多麼矛盾。
凱特琳想,這或許就是小提琴家的氣質吧。
被發現了,凱特琳這才邁着平穩步伐繼續走上前,斂去臉色神色,友善地打招呼:“沈小姐。”
沈辛視線落在托盤裡,看向凱特琳時又揚起清淺笑容:“他高燒未退,麻煩您照顧好他。”
凱特琳每次見沈辛,都覺得她性格很安靜溫順。隻有這次,空氣裡凝着奇怪的氛圍,她并不知道沈辛的心緒如何,畢竟東方人情感向來含蓄,凱特琳遲疑着出聲:“您要離開了嗎?”
“是,我要回國了。”
回國?凱特琳眼中閃過意外,從沒聽沈辛提起家人,她自然以為沈辛是孤兒或者是美籍華人,從不曾想過她會有離開紐約回到自己國土的那天。聽她和屋裡頭那位說話,有種微妙的奇怪感,這次回國,怕是……很難說個究竟。凱特琳止住思緒的蔓延,說服自己兩人隻是鬧矛盾了,微微笑着:“他生着病,您多包涵。”
沈辛察覺到女管家臉上的猶疑不定,以及為主人的維護說情,“凱特琳,我這次是來告别的。”
凱特琳微張嘴巴:“沈小姐,您……”
“有緣再見了。”沈辛輕聲打斷凱特琳,目光沒有在凱特琳身上過多停留,越過她步履從容地走下了樓梯,離開了這幢空闊奢華的古堡。
莊園的草坪大的一望無際,翠綠的青色隐藏在霧氣細雨看不真切,沈辛費了好大段時間才走到出口,安保打開那扇雕花大門時,清晨的薄霧剛好消散幹淨。
沈辛站在門口,身上仿佛披了滿滿的晨霧濕氣,她眼睛裡有大片的雨露在凝聚,深深吸氣,最後一次回首望了眼那屹立在遠處古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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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處,百來坪的公寓樓。打包行李,紐約七年,住處早已堆積如山的東西,打算離開紐約這事心血來潮,下定主意時也隻是訂了機票,其他尚未安排妥當,于是離開,隻拿了幾件衣服,其他都打算斷舍離。
找房東退房子,在房東巡視打量這間公寓的目光裡,沈辛簡單說明情況,“裡面的東西都不要了,您有需要的就拿走,一些值錢的東西可以賣掉,不需要的雇人清理掉,清理費您報個數,我打給你卡上。”
房東太太瞅着裡面那些價值不菲的物件,向她确認是否真的要舍棄,沈辛點頭,舍棄那些東西時,臉上是漠然和無動于衷。
房東拿錢辦事,沈辛退房很順利。沈辛一手拎着琴盒,一手推行李箱,就那麼簡簡單單地離開住了七年的地方,沒再回頭,打車去機場。在登機前,随手将紐約的電話卡取下扔進垃圾箱裡。
幾萬英尺的高空中,沈辛目光透過弦窗俯視雲層,想到的是這幾年在紐約的點點滴滴,充滿艱辛說不上,始終浸泡在一片酸澀與甜蜜交織的海中。
最後她睡着了,夢裡宛如前半生走馬觀花。再次醒來時,肩膀被輕輕拍打,是禮貌溫柔的空乘蹲在她面前,“女士,飛機已經落地了,請您帶好行李物品下機。”
七年未歸,城市的陌生讓她有點頭暈目眩。
打車,目的地是沈家。
車後座,沈辛側着頭打量窗外倒退的城景,而她腿上放的是一琴盒。她摩挲着琴盒身上挂件,一個照着她做的毛絨公仔,正拉着小提琴,眉眼彎彎。是那年她第一次開音樂會後,他給她挂上去的。
沈家的别墅在半山腰,樹木掩映,占地頗大。
到達時間是黃昏,夕陽将落未落,别墅的屋檐上停駐些些許白色的鳥類。沈辛站在前門,嗅到春海棠那抹凜冽的清香,仿佛整個山腰浸泡在花香其間。
傭人身着統一服裝,有人此刻在院前澆花,見着一個女人站在門前,正往這院裡望,眼底驚訝,“您找誰?”
不怪他不認得,沈辛16歲出國,期間從未回國,就算是早些年看着她長大的,怕都會不認得了。沈辛還未回話,聽見有人喊到,“誰?”
正巧年歲大的家傭從遠處走來,定睛一看,仔細辨認片刻,不确定試問:“四小姐?”
沈辛溫溫笑着:“東叔。”
“是四小姐沒錯。”那東叔便往身後大聲呼喊,帶着些喜色:“老爺,四小姐回來了!”
休息日,廳堂坐着不少人。
看書的,喝茶的,聊天的,熱鬧得緊。
被東叔一聲四小姐擾了注意力,齊齊望着門口。
不多時,看見那沈辛背着琴盒出現在門口。一身素色長裙垂落在腿側,頭發黑得倒像染過一樣,彎彎繞繞地披在肩頭。身上挺幹淨,除了胸前一顆玉吊墜,并無綴飾。眉眼沉靜,有幾分她父親的影子,被注視下也不慌不忙,那雙眼睛藏着點疏離清冷氣息,乍眼看是個大氣穩重的性子。
她離開的時候年紀尚輕,現在家裡這些人還都記得住,依次叫過面前那些長輩同輩後,視線捕捉到到正從樓梯口下來的老人,溫聲喚道:“爺爺。”
沈欽德不到七十,臉部狀态看起來五十左右,頭發卻花白,臉頰瘦削,拄着一根黑金手杖,儒雅姿态一如當年,“小四,模樣都有些變了。”
沈辛問:“爺爺可是不記得沈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