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之後,舍普琴科立刻給自己青訓俱樂部基輔迪那摩的好隊友卡拉澤打了跨國電話,詢問對方自己該怎麼辦。基輔和米蘭隻有一個小時的時差,卡拉澤倒是沒有被打擾到,反而很高興看見自己的好朋友在米蘭很受歡迎。
他鼓勵舍普琴科這是好事,說明馬爾蒂尼隊長很看重你,你要把握住機會!
機會,這什麼機會,舍普琴科思來想去,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表現,畢竟他第一次離開家鄉球隊就直接進了豪門俱樂部,雖不至于和林妹妹一樣“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唯恐被恥笑了去”,但也擔心自己像個土包子似的,被人覺得基輔來的人都沒教養。
他的意大利語現在也還是說的不好,口音雖然沒有重到聽不懂,但是說急了就直接冒出家鄉話了,隊友熱情喊他去夜店玩,人家姑娘都嫌棄他說話像個傻子,不肯和他說話。
“所以說還是要先練好意大利語吧……”卡拉澤聽了也發愁,但他也沒經驗,他是格魯吉亞人,又在基輔踢球,如果說烏克蘭是鄉下地方,那他豈不是野人來了,90%的足球運動員都不認識他老家。
兩人讨論到半夜,總結無數經驗,最後得出:
見機行事。
于是第二天舍普琴科提前了兩個小時到了米蘭内洛。
AC米蘭各級别青訓隊其實和一線隊一樣都在米蘭内洛訓練,隻是區域不同,而且時間也不一樣。不是所有的青訓隊員都能走上職業道路,如果到了16歲還沒踢出點聲響,青訓教練都會委婉勸退了,小球員們還能繼續回去讀書,給未來找個出路。
一線隊今天休息,而青訓隊今天開始訓練。
但是舍普琴科來太早了,而且他又不認識路,幸好保安認識他這張臉,雖然滿頭霧水不知道當家射手休息日來球場做什麼,還是給他放進了米蘭内洛。
他站在不熟悉的球場上懵懵地不知道該做什麼,給馬爾蒂尼打電話當然不可能,隻好腦子裡拼命複習着卡拉澤告訴他的豪門俱樂部生存二三事,被冷風吹得在球場不停跺腳。
隻有腳下的爛草地給了他熟悉感,和聖西羅一模一樣的感受,讓他感受到了一絲欣慰。
在他抱着胳膊跺着腳,像個彈簧似的在草地上蹦跶的時候,忽然有人在背後叫了他的名字。
“……Shevchenke?”
“是Shevchenko。”舍普琴科下意識回答。
在意大利很少有人能讀對他的姓氏,舍普琴科已經習慣了隊友們奇奇怪怪的發音,但是這個聲音和隊友媒體們或滑稽或急促的聲音都不同,語氣那麼輕,又那麼認真,舍普琴科幾乎能想象出主人皺着眉頭苦惱地念出這個烏克蘭姓氏的樣子。
舍普琴科回過頭,一個少年站在他的背後,身上穿着紅黑條紋的米蘭球衣,寬大的球衣套在他的身上顯得整個人纖細極了,像株樹苗似的嫩生生地立在清晨的冷風裡。風裡他及肩的金發散開了,露出湖水綠的眼睛。
不需要任何話,任何介紹,舍普琴科知道他一定就是“lulu”。十七歲的、金頭發的、屬于米蘭的天才小前鋒。
“Buongiorno。”“lulu”溫柔地說。
在這句自然的“早安”裡,舍普琴科的世界開始旋轉,卡拉澤的叮囑,球場上的意氣風發和萬人追捧的歡呼聲都遠去了。
一瞬間那個推開更衣室的大門和所有人介紹自己的鄉下小球員仿佛又出現了,他局促又不安,但表面上強裝着鎮定用自己臨時學的幾句意大利語跟隊友問好,不能被看輕,這是所有離家的孩子必須要學會的最重要的一節課。
“Bu、Buon……Доброгоранку!”舍普琴科忽然忘記意大利語該怎麼說,好像他過去半年的學習就在這一秒裡全部都從他的腦子裡消失。他結結巴巴地開口,一片茫然裡居然從嘴巴裡蹦出來了烏克蘭語。
路德維希被逗笑了。
他沒想到會在這裡看見舍普琴科,這位一線隊的頭号射手,目前意甲的超新星。
在此之前路德維希隻是從新聞報紙和安布羅西尼或者馬爾蒂尼的嘴裡聽說過他,但是舍普琴科的意語水平居然還這麼差麼,他有些驚訝,心裡覺得或許這位射手并不像馬西莫那樣徹底融入了球隊,至少不該開口還是一句意大利語都說不好。
他擔心舍普琴科會覺得不好意思,于是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故意跟着重複了一遍他的話——他猜這是烏克蘭語的“早安”。
“Доброгоранку?”他好奇地重複,問道,“是這樣嗎?”
“……太輕了,舌頭要更用力一點。”舍普琴科糾正路德維希的發音,好像他是個專業的烏克蘭語老師一樣。
烏克蘭語使用西裡爾字母,“p”在烏克蘭語裡發硬顫音,而意大利人一般說話是輕聲地顫抖,路德維希自然地跟舍普琴科抱怨自己的小苦惱,烏克蘭語發音對他來說有點困難。
“我可以叫你舍瓦嗎,就像其他人一樣。”路德維希微笑着請求舍普琴科的同意。
“啊,嗯,好的。”
舍普琴科慶幸lulu似乎沒發現自己剛才的出神,他松了口氣,又昂起頭挺起胸,亦步亦趨地跟着lulu往球場外走去。
還沒到青訓球員訓練的時間,草地空蕩蕩的,教練們也沒有來,路德維希于是讓舍普琴科跟着他去室内球場。
亞平甯半島的清晨,風吹過帶來了涼爽,還沒到一年中最炎熱的時候,意大利的夏天會有無數的遊客從全球各地飛來享受這裡的日光和大海,而現在離夏天并不遙遠,意甲的球員們已經都換上了夏季球衣。路德維希的小臂像是探出水面的蘆葦,纖細卻并不瘦弱,筆直修長,短短的袖口垂在手肘上方,一晃一晃。
“lulu,他們都這麼叫你嗎?”舍普琴科仗着高了一截,光明正大地盯着路德維希看,“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lulu簡直像個女孩名,我還弄錯了,以為你是馬西莫或者誰的女朋友。”
他忽然想到昨天加圖索跟他說的那句話,要把“女朋友”這個笑話給lulu說,于是趕緊又補上一句。他緩過神,骨子裡的傳自毛子血統的無畏和勇猛開始蠢蠢欲動。真正的勇士是不能把弱點交給别人的。
“路德維希·阿涅爾,我的朋友都叫我lulu。”
“嗯,噢,啊……”路德維希回頭笑,他怎麼那麼愛笑,讓虛假的勇士又開始腦袋暈暈了。
看上去舍瓦真的在一線隊過得不好,路德維希心想,他的意大利語說的真爛。
不管是一線隊還是青年隊,其實都不會在早上八點來米蘭内洛,路德維希遇見舍普琴科完全是個意外,他提前來米蘭内洛是因為青年隊的教練要跟他讨論一下他的出場問題。
1998年18歲的邁克爾·歐文在法國世界杯一球成名,而在一年前他就已經加入利物浦一線隊效力,英格蘭的大英帝星閃耀世界,發瘋的英媒叫嚣全世界,還有誰,還有誰比得上他們的追風少年?雖然世界杯最閃耀的巨星是齊達内,但沒人會忘記這個意氣風發的金發英格蘭少年。
家裡确實沒有天才可以吹噓的媒體也就隻能羨慕嫉妒地附和這群島國佬,隻有意大利人可以矜持地誇誇“這個歐文确實不錯,以後可以來意甲踢球”然後起承轉合“不過還是不如我們家的路德維希”。
雖然路德維希比歐文小了四歲,在吃青春飯的足壇似乎已經差了輩,但誰讓他出道早呢,在歐文上世界杯之前他們都是放在一起比較。
1996年,13歲的路德維希·阿涅爾成為奧地利U17歐青賽最小的參賽球員,那年意大利赢得冠軍,他赢得金靴。
而這隻是他開始足球訓練的第二年,媒體們迫不及待地把這個天才球員的一切都公布在大衆面前,全世界不僅英格蘭喜歡少年天才,意大利也喜歡,何況路德維希還是意甲豪門AC米蘭的小球員。
在足球夏令營的第一場比賽裡,第一次接觸足球的路德維希·阿涅爾打入了17球,雖然他最後輸了,但是夏令營的教練顯然不是瞎子,都說足球天才就像是原石,天生不凡,精心打磨後就能綻放光彩,但路德維希的天賦哪是原石呢,簡直像是太陽一樣普照衆生,誰不讓這個孩子去踢足球誰就是背叛了足球之神!
然後路德維希就開始了自己一路切瓜砍菜的足球生涯。
再然後,U17的國家隊教練就這麼輕描淡寫地讓他進入了國青隊,讓他和一群大了自己三四歲的少年們一起踢球。
如果路德維希沒踢出個金靴,或許教練會被罵成意大利的國賊,拔苗助長,這是要毀了意大利的未來嗎,親米蘭的媒體鬧得沸反盈天,但是路德維希本人倒是快快樂樂地收拾行李跑了,衆人痛心疾首結果再一擡頭怎麼意大利就冠軍,我們AC米蘭的小天才就這麼金靴啦?
——名帥啊名帥,溫格算什麼,你才是真的慧眼識人啊!天才就得發光,意大利國内還是太小了,得讓整個歐洲都看看我們意大利的新鮮小天才啊!
然後意大利就和英格蘭掐了起來,開始互扯頭花:你家歐文/路德維希算什麼,歐洲第一天才是我英格蘭/意大利的!
噴着噴着,歐文進一線隊了,小孩哥英勇救主;路德維希在歐青賽大殺四方,常駐U17,真是如同天上降魔主,既生路德維希,何生他他他啊。
不過歐文世界杯一球成名後,路德維希就有些比不上了——世界杯永遠是最好的,英格蘭媒體自認已經無需争辯高低,于是心裡便生出些寬容來,說話也就不刻薄了,賽後采訪罕見沒有追着路德維希指指點點今天怎麼沒有進五六七八個球啊,是不是不行了,你看你就是不如歐文……而是頗為溫和地問了些俱樂部的問題。
俱樂部問題嘛,老生常談,球員們表忠心的好話題,雖然這個英國記者心裡是打算抛磚引玉,不管路德維希說什麼都要春秋筆法一番,寫“驚!意大利天才小将好感英超俱樂部”這種東西的。
“為什麼要加入AC米蘭?”路德維希重複着念了一遍,用那張漂亮到仿佛在發光的臉,睫毛眨啊眨,活潑自然地說出了堪稱地震的話,“其實我爸爸是拜仁和國米的粉絲,加入米蘭是因為我抽中了夏令營的邀請函,所以我就去試試了。”
記者大驚之下,隻有職業本能繼續運轉,“如果抽中的是國米的話,你也會去對嗎?”他激動地幾乎要把麥克風怼進路德維希的臉上了。
“也許?”路德維希困擾地用手隔開了一些麥克風,依然站在原地,無數的閃光燈打在他的金色的頭發上,他是字面意義上的在發光,然後在腦海裡想了想這個問題,“安德烈亞就是國米的粉絲,人生有另一種可能也挺好的。”
他倒是自然地說完了,但是在場的記者和攝影幾乎都要尖叫了,他的隊友和教練也要尖叫,天呐,這傻子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U17領隊像是泥頭車一樣創進采訪大軍,表情緊繃着擋住所有人,“采訪到此結束了!謝謝大家”,新聞官立刻大喊。
皮爾洛趁機跑上台,拉住路德維希的手跳下臨時采訪台,隻有最佳球員才能接受采訪,贊助商的展闆圍着一小塊角落,好像水流裡的礁石。
皮爾洛把小前鋒的手攥得緊緊的,媒體們圍着他們,像是老饕聞到頂級食材,每個人都想撲到行走的爆炸新聞上。
不過這群人更像是色鬼見到絕世美女,趁機全來揩油了,皮爾洛的肩膀被誰又推又揉,還有人趁機摸他臉,他知道這人肯定是打算摸lulu,他不會讓這個家夥得逞的……他憋着氣,覺得自己像是騎士般英勇無畏,命中注定要帶着被圍困的公主突出重圍。
但是路德維希這傻子邊跑邊笑:“哈哈哈哈,安德烈亞,你肩膀怎麼漏出來了!”
好吧,前鋒都是傻子,皮爾洛早該知道的,他怎麼會是騎士,他就是一個倒黴的家夥遇見了一頭豪豬!
“……算了,你肯定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身材纖細的中場沉默了一會才說話,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比賽結束的球場依然吵吵鬧鬧,球迷們的歡呼聲透過牆壁傳到了球員通道。漂亮的金毛豪豬有一雙綠色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皮爾洛。偶爾有工作人員路過,路德維希跟他們一一打招呼,也不管自己認識不認識,一聲聲地擺手喊“ciao”。
“因為每一次見面都是不一樣的,所以要認真告别。”皮爾洛曾經問過路德維希,後者這麼回答他。
皮爾洛比路德維希大了四歲,但站在路德維希身邊——後者文雅一點說是身材勻稱,脫了衣服往米蘭博物館一站就可以當阿波羅,直接一點就是壯得跟頭小牛犢似的——還是有些瘦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