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就算如此,那時的白鹽也絲毫沒有懷疑是郁郁對自己有所隐瞞。自己沒發現,當然是自身的問題。
思緒回到此時此刻,白鹽望見,江芷郁剛剛還在和風旅雲、蘇礎學姐說話,在另外兩人各自走開後,對方突然面向窗外。
江芷郁擡起左手将側耳的碎發撩到耳後,同時睜開眼對白鹽眨了一下,空閑的右手還比了個心。
并沒有陽光打在江芷郁臉上,但敞亮的教室裡,江芷郁卻比周圍的一切,都要晃眼。
白鹽突然發覺無數的想法如雨後春筍迅速冒出,瞬間填滿了自己的心,瞳孔不自覺小幅度收縮,腦海裡頓時波濤洶湧。
郁郁……為什麼剛剛會和别人聊得那麼開心?會不會是我已經可以被替代了?
——不會的,絕對不會。……真的不會嗎?
……不,不對,我為什麼要如此怕你離開?明明我們從來都是一起的,不可能,不可能分開……
我不該控制你的人際關系……但……能不能更多地注視我?
學姐說你陰晴不定——難道說你還有瞞着我的一面嗎?
郁郁……
明明是已經見過千百次的比心動作,為什麼卻突然期待它有别樣的意味?
明明是從小看到大、再熟悉不過的眼眸、白發、臉龐,為什麼會有不同以往的情感?……
你不戴眼鏡睜開眼的模樣,在這個學校隻有我知道——為什麼我會因為這個開心?
為什麼不僅想要擁抱你,還想和你更加親密?
……我得病了?
我想一直一直保護你,一直一直在你身邊……
不隻是以朋友……而是以更加特殊,一種獨一無二的身份……但那該是什麼身份?
——一輩子,永遠,也不要分開的身份……
我好奇怪……
這些想法會讓郁郁讨厭我嗎?
不要,我不要被讨厭,不要……而且,郁郁也絕對不會讨厭我……
……
千萬個想法,最終都消散下去,隻剩下一個聲音越來越清晰,響度逐漸放大,直到震耳欲聾——
“郁郁,多在意我一點,讓我永遠在你身邊,好不好。”
白鹽被吓了一跳。
自己……這是怎麼了。
注視着江芷郁從教室前門不緊不慢地走出,白鹽不敢言說内心深處的想法,裝出同往常一樣的熱情。
“你可算出來了,郁郁!”
“讓小滿等久了,”江芷郁笑盈盈地說,“補償一個抱抱。”
在周圍有其她人的時候,郁郁會叫自己“小滿”。
兩人擁抱在一起時,江芷郁在白鹽的耳邊,輕聲說:“謝謝你,鹽鹽。”
白鹽更喜歡被叫“鹽鹽”,因為從小江芷郁對她就是這個稱呼,最重要的是,隻有江芷郁會喊這個稱呼。
這是獨屬她們的“暗号”。
“嘿嘿。”
不管那麼多了,此刻郁郁在自己身邊,未來也會在,這就是最珍貴的事。
——
後來再次和風旅雲一同曬太陽時,白鹽将當時的大部分想法告訴了對方。
在白鹽的印象裡,風旅雲一向善解人意,雖然人脈廣但對周圍人告訴她的秘密守口如瓶,是很好的心理導師,因此白鹽很信任她。
“所以……我這是怎麼了?”白鹽苦悶地問道。她此刻側躺着,和同樣側躺的風旅雲面對面。
風旅雲不知從哪掏出一副墨鏡戴上,手肘撐地手掌支着腦袋,一副很放松的樣子,随後語氣柔和地娓娓道來。
“小滿渴望成為花花的唯一,渴望得到她的注意,渴望得到她的認可,想要與她永遠在一起,對吧?”
“沒錯。”白鹽回答。
“所以,小滿對花花擁有占有欲、保護欲、責任感,以及成為她的唯一的強烈願望。或許,這——
“是你喜歡上她、愛上她的征兆。”
醍醐灌頂。
——
“喜歡”“愛”。簡單的兩個詞語,卻如同最困難的數學壓軸題,讓白鹽陷入深深的思考。
自己當然對某種事物表達過喜歡。喜歡吃牛肉,喜歡神奇的“含羞草”,喜歡綠色,喜歡抱抱。
也對其她人表達過愛意。自己愛媽媽,愛江媽媽,愛老師,愛朋友,愛所有愛自己的人。
但是當“喜歡”和“愛”的對象換作江芷郁,白鹽便沒由來地感受到一種截然不同的、從未觸碰過的情感。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呢?
如同微風裡的積木房子一樣搖搖欲墜,剛冒出土的嫩芽一般稚嫩脆弱,肥皂水吹出的泡泡那樣夢幻透明,袅袅炊煙似的輕盈飄渺。
是顫顫巍巍伸出又立刻收回的手,是鼓起勇氣張開口卻吐露不出的話語,是即使燙手也想捧在手心的秘密。
——那是愛情。
茅塞頓開那晚,白鹽輾轉反側,忍不住将目光放在江芷郁身上。
兩人睡覺時總是面對面,因此江芷郁酣睡的臉龐占據了白鹽的視野。
喜歡。這兩個字幾乎瞬間就填滿了白鹽的心。
這張臉明明沒有任何變化,為何就是讓自己再不敢随意直視?
“郁郁……”白鹽小聲呢喃。
沒有任何回應,唯有江芷郁均勻的呼吸聲回蕩在空曠的房間中。
白鹽情不自禁伸出手,輕撫江芷郁的側臉,小心翼翼将她耳鬓淩亂的碎發撩到耳後。
喜歡。這兩個字依舊不斷重複着盤旋在腦海。
郁郁,我的身份隻是默默守護你的騎士吧?
神明啊,我是否逾越了界限,亵渎了您?
白鹽聽着自己清晰的心跳聲,無言地閉上眼。
——
白鹽翻遍以前的日記,推測自己是否早就對江芷郁抱有這種自己新發現的情感,“愛情”。
她的結論是,不是。
對江芷郁的愛意,确實是最近才産生的。
那是什麼推動了感情的轉變?是青春期的激素變化?但自己又未曾對其她人産生一點這樣的愛意。
反複觀看自己的日記,白鹽如數家珍般将那些塵封在心底的記憶碎片翻找出來,擦拭掉厚重的灰塵,使它們重新閃耀。
自己和郁郁共同在小花園裡研究螞蟻,用凸透鏡燒樹葉,結果被江媽媽發現,訓了一頓。
自己悠哉地在小花園裡曬太陽,惬意到睡着了都毫無顧忌,醒來時身邊是郁郁,她的手上還拿着記号筆——自己的臉上被寫上了“最棒的騎士”。
郁郁同自己分享她費心做好的兩個手環,并将其中一個鄭重地戴在自己手腕上。幾縷深綠線和一縷藍線、黃線、淺綠線合并在一起,像藤蔓一樣糾葛纏繞。
自己生日,郁郁給自己佩戴上一把木劍,那是她費盡心機悄悄雕刻了許久的木劍——“我的騎士當然需要一把趁手的武器啦。”——怪不得那段時間江芷郁左手食指貼着創可貼,原來是被小刀劃傷的。
郁郁生日,自己絞盡腦汁,買了一種花卉種子——郁郁曾經表露過喜歡這種花——随後悄悄向江媽媽求助,把它細心種到一個精心挑選的花盆裡。雖然那株植物隻綻放了一次花朵就枯萎了,但郁郁還是表示,那是她最喜歡的一株植物。
自己初二下期開學前疫情爆發,兩人被迫在家上網課。自己調皮,不肯好好上課,于是便找郁郁幫自己解決作業問題。郁郁每次都會無奈地笑着說“下不為例”,然後下次繼續幫助自己。
媽媽告訴自己,自己會說的第一個詞語是“郁郁”;蹒跚學步時是郁郁一次次将摔倒的自己拉起;自己學會走路後就像尾巴一樣天天跟在郁郁身後;兩人從小就喜歡牽手手、抱抱、相互親臉、摸頭。郁郁不止是自己的玩伴,也是自己的“老師”之一。
郁郁慣用哪個牌子的美工刀刻刀卡紙花布筆芯筆記本手機,郁郁沉思時會用食指撐着太陽穴,郁郁睡覺時一定要把兩隻手掌合起來,郁郁睡醒後會噌一下坐起,郁郁力氣超大,郁郁最喜歡學校門口左邊那家甜品店裡的檸檬蛋撻,郁郁怎樣和蘇礎交好的,郁郁心情郁悶時會揉揉自己的臉頰,郁郁生氣是什麼樣開心是什麼樣傷心是什麼樣——這些,統統都隻有自己知道。
……
種種回憶閃着暖黃色的光将白鹽包圍,直到她被酸澀淚水包圍,視線模糊,再也睜不開眼,仿佛身處太陽和海洋的中心。
電光一閃而過,白鹽恍然大悟,她對郁郁的感情轉變的原因——
——是量變産生質變。
而質變發生的節點,就是那天下午體育課前的課間。
無人能夠闡明為何是那個時間,一切似乎都是順其自然。
——
白鹽無法口述這種情感,于是她将一切化為筆墨,抒寫在信紙上。這是她第一次寫信。
“我愛你,我願與你共沉淪。
“若你是微塵,那我便伴你做另一粒微塵;
“若你是國王,那我便替你殺外敵守疆土;
“若你是惡龍,那我便為你抵擋萬般蜚語;
“若你是神祇,那我便将你的旨奉為圭臬。
“無關身份,我是‘你’的信徒。
“——因為我愛你。”
“無關身份,我是‘你’的信徒。”是自己曾經寫于日記本上的話。當初寫下它,隻是想表明永遠忠于郁郁。
如今白鹽向裡面注入另一種感情,擴充完善,作為這封信的結尾。
——
郁郁真的會接受嗎?或者我對愛情的了解其實是錯誤的?
但是不交付給郁郁,心裡又像堵了一團棉絮一樣不舒服。
白鹽手裡攥着那封前幾天就寫好,卻一直猶猶豫豫不敢遞給江芷郁的信。
隻是一疊紙,卻因為極小的體積裡承載了質量不可估量的愛而密度異常大,像黑洞一樣把每分每秒新滋生的愛意全部吸納進去,因此更加沉重。
要不是江芷郁突然推開房門,發現白鹽懷裡揣着一封信的話,估計她要再拖好久。
江芷郁拆開信封,捧着那份貴重的愛意,端坐在白鹽身邊,一個字一個字仔仔細細地閱讀起來。
而白鹽緊張地低着頭、攪着手指。
經過無比漫長的幾分鐘後,江芷郁終于将那疊紙鄭重地放在了書桌上,随後一把抱住白鹽。
“我也愛你,我的騎士,鹽鹽。”
江芷郁異常激動,因此手臂不自覺用力,抱得很緊,讓人難以掙脫。
不過白鹽壓根就沒想過掙脫,因為她完全被江芷郁的回答定住了。
郁郁明白自己所指的“愛情”,她理解這個概念,但還是堅定地告訴自己,她也愛自己?
那,按照風旅雲說的,自己算是和郁郁開始“戀愛”了嗎?
白鹽不敢相信如此輕松。她隻是邁出試探的一步,卻得到江芷郁如此熱烈的回應。
——
鹽鹽,你知道嗎,我早就心系于你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謀劃之中。
我知道你對我或許還不算“愛”,需要轉換情感,于是我刻意增多和其她朋友的接觸,讓你産生危機感和占有欲。
我知道你沒有接觸過“愛”,需要有人開導,于是我提早找到風旅雲,用100根貓條為費用委托她開導你,讓你明确你對我的情感。
我知道你需要時間捋清楚“愛”,于是在得到風旅雲的反饋後,我刻意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頻繁一個人去花園,獨留你在屋内。
而之後,就是收獲果實的時候。
鹽鹽,你很棒,以我預料之外的速度迅速寫好了情書,并被我“不小心”發現。
于是我們順理成章在一起。
鹽鹽,相互表明心意那個下午,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時,我知道,你定會驚喜于得到了我的熱烈回應,并更加忠誠于我。
但,鹽鹽,你知道嗎?
從我七歲那年,你第一次承諾會堅定地做我的騎士那一刻,我們就捆綁在一起了。
鹽鹽,你是我的騎士,怎麼能傾向别人。
隻可惜我想做的,不止是受你保護公主,更是庇佑你的神明,為你抵禦外界幹擾的盾牌。
但,我會支持你想做的一切,隻要你留在我身邊。
勇敢地做你自己吧,我親愛的“信徒”。
無關身份,我是‘你’的愛人。
——我愛你。
“我們是同根且相互纏繞的兩根藤蔓。
“當受到愛意滋潤,我們便會瘋狂生長側枝。
“直到骨肉相連,糾葛不清,我們再無法分辨你我,再無法阻止感情繼續交織。
“我們将完全無法割離,于是我們永遠不會分開。
“——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