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應該’的事情很多,但真正有人會去做的,又有多少?”
他的話語像一層薄冰,覆蓋在兩人之間。
薛宜年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再次升騰起來,不是來自顧斯的氣場,而是來自他話語中那種對世事人情的冷徹認知。
這種認知,與薛宜年所習慣的、相對單純的人際環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薛宜年沒正面回答,他隻是伸手接住了一片掉下來的榉樹葉:“顧綸雖然有時候有點任性,但是本質不壞。”
顧斯沒有再追問,也沒有等待薛宜年的進一步回答。
他隻是又深深地看了薛宜年一眼,看陽光穿過他耳廓的細小絨毛,看清晨的薄霧在他睫毛上凝結出一些細小的水珠。
然後,他轉回身,重新望向那片開闊的景緻。
薛宜年站在原地,心緒有些混亂。
他看着顧斯的背影。那背影依舊挺拔,卻在寬闊的風景映襯下,奇異地顯出一種揮之不去的孤單。
不是那種形單影隻的孤單,而是一種……身處頂峰,卻無人能懂、無人同行的,更深層次的寂寥。
就像這林登霍夫山頂,視野開闊,能俯瞰衆生,卻也意味着承受所有方向吹來的風。
這一刻,薛宜年忽然感覺,自己似乎觸碰到了顧斯内心深處,那片被層層铠甲包裹的荒原。
不知過了多久,顧斯才再次開口,聲音已經恢複了平日的平靜無波:“走吧,我們下山找個地方喝杯咖啡。”
他們沉默地走下山丘,穿過漸漸熱鬧起來的街道。
蘇黎世的異國風情依舊在眼前流淌,但薛宜年的心境,卻已經和來時不同。
那種兩個熟人在異鄉的奇異氛圍,因為剛剛那段短暫卻充滿思考的對話,變得更加微妙。
顧斯偶然流露出的那一絲深沉的孤獨感,以及他那個關于“為什麼對顧綸好”的問題,像兩根無形的絲線,纏繞在薛宜年心頭,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抓心撓肝般的好奇與……不安。
他們沒有再過多交談。
顧斯似乎又變回了那個掌控全局、情緒不外露的顧斯,隻是偶爾,在薛宜年不經意間擡頭時,會捕捉到他投來的、若有所思的目光。
那目光像是在觀察一件讓他産生了濃厚興趣、卻又不知該如何歸類的藏品。
這種審視讓薛宜年有些不自在,卻又無法回避。他感覺自己像是誤入了一張精心編織的網,而織網的人,此刻就坐在他對面,從容地品着咖啡,眼神平靜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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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的航班上,顧斯罕見地睡着了。
薛宜年借着閱讀燈的微光看他——眉心終于舒展開來,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陰影,薄唇微微張開。
這個距離能清晰的觀察到顧斯眼角的淡棕色淚痣,能數清他鼻梁上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小雀斑,能聽見他平穩的呼吸聲。
空姐送來毛毯,薛宜年輕輕蓋在顧斯身上。男人在睡夢中皺了皺眉,突然歪頭靠上薛宜年肩膀。
薛宜年悄悄調整姿勢,讓顧斯靠得更舒服些。他的太陽穴貼着顧斯的發旋,能感受到對方溫熱的呼吸拂過自己鎖骨。
十個小時的航程,他的右肩漸漸發麻,卻始終沒有動一下。
飛機穿梭在雲海之上,将蘇黎世的雨霧、利馬特河的波光、林登霍夫山的靜寂與探問,都遠遠地抛在了身後。
舷窗外是無盡的、單調的藍與白。機艙内安靜,隻有引擎的低鳴。
薛宜年靠在椅背上,閉着眼睛,腦海裡卻反覆回放着林登霍夫山頂的那一幕。
顧斯的問題,顧斯的眼神,顧斯身上那種一閃而過的、與他身份地位極不相稱的孤寂感……
那種在異國他鄉滋生出的奇異氛圍,那份因窺見對方内心一角而産生的微妙張力,并不會随着旅程的結束而輕易消散。
它們像一顆投入水中的種子,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或許已經開始悄然萌發。
飛機降落時,舷窗外是熟悉的、繁華都市的燈火。蘇黎世的一切,如同被關在了厚重的雲層之外,隔着遙遠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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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時已是深夜。
顧斯在行李轉盤前恢複了一貫的冷靜自持,仿佛飛機機上那個靠着他睡覺的人是另一個人。
“車在外面。”他接過薛宜年的行李箱,“送你回學校?”
薛宜年搖頭:“我自己打車就行。”
顧斯的手頓了頓:“好。”
他們站在到達大廳的玻璃門前,潮濕的夜風從縫隙鑽進來。顧斯突然從西裝内袋掏出什麼——是片榉樹葉,已經風幹了,葉脈清晰可見。
“山上撿的。”他将樹葉放進薛宜年手心,“紀念品。”
薛宜年捏着薄薄的葉片,喉嚨發緊:“謝謝。”
“薛宜年。”顧斯最後看了他一眼,“下次……”
“嗯?”
“沒什麼。”顧斯最終說的那麼也沒說,他拉開車門,“早點休息。”
黑色轎車融入夜色,薛宜年站在原地,直到尾燈消失。
他低頭看手中的樹葉,然後小心翼翼的收好。
他告訴自己,蘇黎世的副本應該算是圓滿結束了。
壓下心頭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接下來等待他的依舊是主線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