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靈魂溶解劑，桑心夜微不可查地倒吸一口氣，但她表情上顯現出一種不合常理的冷靜，側頭避開槍支後走進了房間，又忽的想起什麼似的對企圖跟着她的黑老大警告道，“你可以站在門口看着我幹什麼，但是不能靠近我們。”

對她的反應有些意外，但是衡量片刻後黑老大還是點了頭，“好。”

咵嚓。

桑心夜背後有機械滑動的聲音響起，槍支已然上了膛，黑洞洞的槍口在腦海裡不斷浮現，讓桑心夜如芒在背，然而即使如此她也沒有慌亂，甚至連端着盤子的手都沒有有絲毫顫抖。

見她如此，黑老大不禁有些懷疑自己搞來的信息真實度。

早在她洗漱時，桑辛晔的信息就傳到了黑老大手機裡。她生前是個普普通通的上班族，單親家庭，由母親辛苦拉扯長大，生活本朝着好的方向前行，結果一天晚上睡覺時她們住的那棟樓起了火災，兩個人沒逃出來一起死在了大火中。

死後她們也隻是繼續相依為命的過着平常的生活等待轉世，誰知母親又得了枯敗症，一個月前魂體破碎徹底消散了，桑辛晔欠他錢也是為了給媽媽治病。因為這個原因黑老大對她寬容了不少，要是其餘欠錢不還的老賴早就被他折騰死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縱他有再多錢、認識再多厲害的醫生，在絕症面前也挽不回女兒流逝的情感。

上一次體會到這樣的無力感還是死前飛機失事的最後一秒，他眼睜睜看着自己錢夾裡的全家福被火舌舔舐殆盡，而他抱着女兒從萬米高空墜落，再沒了知覺。

他思緒流轉間，桑心夜已經走到了樂樂身邊。

“樂樂，你還記得桔子樹嗎？你喜歡的桔子樹。”

然而回應她的唯有寂靜。

樂樂還是維持着她一開始見到的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地埋着腦袋，像一個小小的生硬的雕塑。

桑心夜試探地伸出手拉住她暴露在外的小手，一片冰涼幹燥。

被陌生人觸碰，樂樂卻還是毫無反應，桑心夜感覺自己好似捏着一個制作過于逼真的娃娃。

情感僵化太久，五感也會随之退化，而樂樂很有可能已經關閉聽覺和觸覺了，桑心夜現在隻能賭她的嗅覺還在，她将手裡的東西放在一邊，拿起一片桔子幹，放在唇邊慢慢咀嚼了起來。

随着她的動作，桔子細胞在唇齒間破裂，果肉内部最深處未烤的太幹，隻是較尋常多了幾分韌勁，需要耗費些力氣撕扯開，外層則完全幹透了，輕輕一碰就碎成細密的橘子渣，将最後一抹苦澀陳皮氣味爆發出來，盈滿兩人之間流轉的空氣。

暗處，樂樂的鼻子不自覺皺了皺，她垂落的手指以難以察覺的幅度微擡，時刻觀察的桑心夜立刻注意到了她的動作，喜悅瞬間湧上心頭，食療真的有用！

她再接再厲，一邊捏碎手中餘下的半片果幹，使其味道擴散的更明顯，一邊端起一旁的橘子冰飲，手腕輕動，剔透冰塊叮啷碰在玻璃杯壁上，底下橙色冰沙發出沙拉沙拉的聲響，屋内涼意悄然騰升。

桑心夜勾起樂樂垂落的手指，将一片橘子幹放進了她的手心裡。

接着，門口聚精會神關注着這裡的男人霍然站了起來！

——樂樂主動握住了橘子幹！

女孩雖然還是低着頭，但軟軟的小手将掌心的橘子幹攥得緊緊的，饒是桑心夜想再給她塞幾片也沒法。

她隻得繼續之前的動作，用橘子的香氣和冰塊空靈的撞擊聲刺激着樂樂麻木的神經，哪怕手腕酸澀也沒有停下。

***

樂樂感覺自己處于一片完全封閉的禁锢之地，而這種狀态已經維持很久了，至少……在她成為亡靈後，一切就開始不對勁了。

如果說一個人的内心世界是海洋，往下看有波瀾壯闊的海水和金黃沙灘，時不時有螃蟹鑽出來咬你的腳；往上看是一望無際的藍天日光，成群海鷗從頭頂掠過。

那麼在來到亡靈世界後，樂樂世界裡的海洋就已經完全枯死了，沒有海生物、沒有潮汐，沒有日光，沒有海鷗。

她的感官像是被剝離了一樣，樂樂飄在半空中看着自己像其它亡靈那樣生活，可她自己卻無論如果都無法适應。

不！這種每天都麻木至極的日子不是她想要的！

她可以為了遊樂園、冰激淩、小豬氣球開心，或者因為亂跑亂跳、作業沒寫完被媽媽教訓而不高興，可至少那是鮮明的，情感充盈心髒，她才覺得自己活着，而不是像變成亡靈這樣，沒有任何新生的情感，周而複始地過着尋常的日子。

沒有情感的孩子是長不大的，無論愛恨都是生長源動力，枯敗症的發病率也多發于兒童，可惜樂樂不知道這一點，她隻是自發開始了靈魂沉睡。

然而，當她身處黑暗之地時，一抹橘子清甜的香味飄了進來。

樂樂好似在陰霾之地窺天光，她的腦海裡細碎閃過很多片段——

過年時家裡買了很多沙糖橘，媽媽一邊說沙糖橘吃多了不好，一邊又在她的懇求下給她剝了好幾個，黃色汁水染上了媽媽白皙的指尖。

鄰居家有幾盆金桔樹，上面總是挂着紅色彩綢，像幾個昂首挺胸的小衛兵一樣，樂樂很喜歡它們，鄰居姨姨見狀送給她了一盆，樂樂摘了上面一個半黃半綠的果實吃掉，她第一次知道橘子可以那麼酸。

樂樂同桌的奶奶總是給她換着花樣做健康奶茶，同桌是個愛分享的孩子，樂樂總是能蹭到奶奶的手藝，有一天奶奶給同桌做了橘子奶昔，樂樂覺得超級好喝。

爸爸知道她喜歡橘子，從外面買回來一棵橘子樹種在了家裡的院子中間，他說等橘子樹長高時樂樂就長大啦。

………

她想念院子裡的橘子樹，想念媽媽身上和橘子一樣溫柔清甜的香水味，想念鄰居姐姐送給她的那盆小金橘，想念總是和她吵架但是又很快和好的别扭同桌。

樂樂想恢複自己的情感，樂樂想長大。

她順着橘子氣味的指引，跌跌撞撞地從禁锢之地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