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天她卻比任何時候盼着天不要亮,隻要天不亮,她就能繼續守在這間屋子裡等她新婚的丈夫,隻要天不亮,她就還是梁恪的妻子。
她怕梁恪回來,更怕梁恪不回來。
最後一次轉醒,天已經泛白。安然像發過一場40°的高燒,渾身一點勁兒都沒有,輕飄飄的,像失了魂兒的,一點活着的實感都沒。她先是對着白花花的牆面出了會兒神,腦子才像重啟後的放映機,把昨天事無巨細的在她腦子裡過了一遍。
把她打散的魂兒拉回來的還是嗓子裡火燒火燎的疼痛,她得起來給自己倒杯水,想法生了,頭離沒離開枕頭她都不确定,緊接着一陣比火燒更具殺傷力的眩暈連同胃裡翻江倒海的惡心,直沖上來。
她雙手撐在床沿,下意識的閉上眼睛,快速的切斷了讓她不适的光,熟練的呼氣,吸氣,呼氣,吸氣,如此反複,直至惡心感得到緩解。
這種反應她之前總有,她也去看過醫生,醫生說,她這是思慮過重休息不好造成的,沒有什麼特效藥,最好的治療方式就是留意引發誘因,然後盡可能的避免其發生。
神經性的毛病聽起來總和矯情連在一起,不體面,因此她沒跟梁恪提過,梁恪也不知道,在梁恪面前,她隻想做個體面健康的正常人。
她拿了藥,卻沒法遵醫囑,誘因太多,阻不了。
好一會兒,待眩暈和惡心感得到緩和後,她才試着慢慢睜開眼,重新适應對她來說依然有些強烈的光線。
然後,安然就看到了不知什麼時候回來,此刻正蜷縮在沙發上睡覺的梁恪。
他一隻手臂遮在額間,擋着窗外的光,隻露出高聳的鼻梁以及泛着青的胡茬,那些胡茬使他看上去稍顯疲态,另一隻則自然的垂在沙發一側,如果他攤開手,指尖一定碰到地面。
他應該是累壞了,安然想。
安然拽過床上僅有的一條毯子,走過去,輕輕地蓋在他的身上。
他應該是剛回來不久,身上還泛着清早的涼氣。
安然沒像往常一樣走開,反而蹲下,出神的看着熟睡中的男人。
她怕了一夜,也想了一夜,無論梁恪給她帶回什麼消息,給她一個什麼結果,她都接受,包括離婚。
她很清楚他們之間是怎麼開始的,又是怎麼一步一步都到現在的。錯誤終歸要被校正,不過是時間問題,就算現在不會,以後也會。
命運對大多數人都是公平的,當然,安然并不在這大多數中。那些不屬于你的東西,即便你愛他勝過自己的生命,它也會毫不留情的收回、複位。然後,眼睜睜的看着貪圖過他的人在得而複失的痛苦裡煎熬。
離得近了,安然自然就瞧見梁恪的眉是皺在一起的,他睡的并不踏實,隻是太累了。你見過哪個新郎洞房還沒入呢,就先忙着去處理婆媳關系了,梁恪怕是獨一個。
安然小心的擡起手,試探着往前伸,她心裡想着,别皺着眉啊,可以不要我的。
我說不出口的,你可以說,你說了,我就聽。
梁恪像是感應到了她的話,手臂往上挪了挪,露出了眼睛,看見安然似乎并不意外。原來他沒睡,隻是進門時見她睡着,才在沙發上躺了會兒。
安然收回手,想和以前一樣對他笑笑,可瞧着他眼睛裡濃重的倦意,怎麼也笑不出來。她尴尬的看向别處,試圖找個借口離他稍微遠一些。
就在她起身準備離開時,梁恪卻順勢拉住她的手,借着她的力,從沙發上直起腰。從剛才的側躺變成了整個後背靠在沙發裡,另一隻手在臉上胡亂的搓了搓,啞着嗓子問了句:“幾點了?”
安然擡起另一隻手看了看,說,“還不到五點,要不你再睡會兒。”
手還被梁恪握着,盡管握的不實,可安然還是感覺着不自在,他倆談了五年,這種毫無準備下突然被牽手的情況幾乎沒有過。
“我,我,”安然清了清嗓子,用沒被牽着的那隻手胡亂指了指,
“我去給你倒杯水”
“去哪倒水?”
梁恪失笑,反問,這就是個臨時救急的地兒,連宿舍都稱不上,實在太晚了才會過來休息,吃的喝的全沒有。
他擡頭看了看安然,沒說話,然後,拿出手機翻弄着。過程中,他一直牽着她。其實,這不是一個表達感情的好時機,他們之間還橫着昨晚的事,由此在往深了想,甚至還會牽扯出更多的問題。
梁恪也說不上這會兒是什麼心情,就是沒放開。從進門看到她蜷縮在床上的那刻起,他就想這麼做了。瘦小的身軀貼着牆,臉埋在枕間,懷裡抱着毛毯,一雙手像抓着浮木般用着力,指尖實實的摳在毯子裡。他怎麼睡都不舒坦的床,安然躺在上面卻顯得空蕩蕩的。
怎麼會有這麼“寡”的女孩,寡到除了這身皮囊外你在她身上看不到其他任何東西。他看着縮成一團的人兒,想起五年前的某個深夜,她蹲在地上,仰着頭,睜着一雙黑亮的眸子,問他,我還能繼續做你女朋友麼。她的眼睛很亮,清透透的,一方面像是再說,你别騙我,我可都看的清清的,一方面又像是再說,要不,你騙騙我吧,我的心可太疼了。
孤單?卑微?可憐?這些都太薄了,遠不足以用來形容當時那種讓你揪着心,扯着肝,酸酸澀澀的異樣情緒。
當時他說,好。
梁恪是懂的她的,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即便她什麼都不說,可他就是能透過那雙眼,看懂她無聲背後的尴尬、難堪、局促、害羞、恐懼,這些一直離他很遠,在他身上從沒出現過的,他卻總能在她生出的第一時間裡感覺的到。
他應該去安撫,隻是應該。
應該還是愛麼?什麼是愛,梁恪說不好,他沒什麼戀愛經驗,對感情的認知全來自身邊的同學、朋友還有上學時看過的幾場愛情電影。千奇百怪的情感糾葛,大都逃不過激情,熱烈,沖動,甚至無理索取,愛的越深,這些情緒就越是激烈。
總之沒見過像他們這樣把戀愛當成日常流水賬來談的。
就拿昨晚的事來講,擱任何人身上,都不會是他現在這樣,自己都沒從措手不及的亂攤子裡順明白呢,還想着安撫對方的情緒。
他也有疑惑,他的疑惑并不比别人的少,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這麼多年怎麼從沒聽你提起過他們。從事發到現在他想的最多的竟是這個,而不是氣急敗壞的質問,這一點他自己都理解不了。
安撫好梁媽及親戚後,在來的路上,他大緻理了理這些以前從沒在意過的彎彎繞,他之所以沒生氣,是因為從一開始就沒覺得這事能順利的過去。當時看似突然,沒什麼準備,但其實他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情況下已經做好了心裡建設。那些常人無法理解的,感到不可思議的事隻要與安然聯系在一起,就都變得合情合理。
适時出現的敲門聲,切斷了梁恪的思緒,把安然從窘迫中拉了出來。
梁恪松開她,低頭看了看手機屏幕,說:“水到了”
“我,我去拿”
沒等梁恪起來,安然就先一步走過去,把門打開。
安然取回外賣,放在書桌上,從裡面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遞到梁恪面前。
梁恪沒接,隻說,你喝。然後伸胳膊從袋子裡拿出另外一瓶同樣的水,打開,一口下去,半瓶沒了。
等他喝完,再看,安然的手還伸在那。梁恪嘴裡還含着水,隻好把手裡還剩的半瓶在安然面前晃了晃,咽下去後才說:嘴都幹了,你先喝。
安然不想喝,胃裡還泛着惡心呢,可她還是象征性的抿了一口。
見她喝完,梁恪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坐在意味着談談,談什麼?發生過的還是沒發生的?不管談什麼,反正都不是安然願意談的。
一晚上的心理建設在早已預知到的結果面前,所有理性的認知還是會被内心深處的恐懼覆蓋。
梁恪看着她,沒有催促,似乎是習慣了她總是慢半拍。
安然看着梁恪拍過的位置,單人沙發,若要好好坐着,加上安然倒也不顯擠。其實,說它是單人沙發并不準确,這應該是為小情侶打造或者親子款,總的都是用來培養感情的。
再生分的兩個人,往這上一坐,那都能熟絡起來。
安然坐過去,自覺的往有扶手的這邊靠了靠。面對梁恪,她有自己的一套守則,什麼時候該離他近點,什麼時候不能靠的太近,這些年她一直遵循的挺好。
待她不左顧右盼,終于安靜下來,梁恪才開口,
“安然,你-”
“梁恪,我,”
梁恪沒想着安然能先開口,這讓他有些意外。比這更讓他意外的,是這聲“梁恪”。一個每天都在耳邊繞來繞去的名字,猛地從安然嘴裡叫出來,竟然有些,陌生。
對,是陌生,
陌生到他第一反應竟想說,梁恪是誰。
安然很少叫他名字,通常都是等,等他安排,等他問,等他說。她從來沒主動叫他做過什麼,梁恪,你怎麼怎麼樣,梁恪你這樣那樣,從來沒有。
“我沒有他們的聯系方式。”
安然自顧自的往下說,語氣有些急切。
說話的同時還擡頭看了梁恪一眼,随即又快速的把視線移到自己手上。她在證明自己沒有說謊,可她又幾乎很快的斷定出梁恪也許不會信她。
那些比電視劇還荒謬的劇情,要不是她的真實經曆,擱她也不信。
所以,接下來要講的内容,她試圖盡可能的說的通俗易懂,最好三言兩語就能把外人看來不健全甚至有些悲慘自己卻真實過的二十多年的人生概括完。
大腦快速且仔細的斟酌着每一個用詞,她不想讓任何一個詞讓她看聽上去帶有可憐的意味。
她告訴自己不要摻雜任何情緒,語氣要盡可能的平和,就像這是一件極其平常,她從未在意過的事。
她太想讓自己配得起梁恪了,即便内裡不是,但看起來得是。
絞盡腦汁,籌言措語,可她忽略了一點,那就是她與梁恪之間更重要的問題不是她的不坦誠,而是梁恪的在不在意。
在這場感情中,他倆誰都不無辜。她有多不坦誠,梁恪就有多不在意。五年裡,但凡有一次,但凡梁恪對她用點心,事情就不會走到今天這種尴尬的局面。
一對相戀五年的新婚夫婦,在他們的新婚第二天,才開始想要了解妻子的過去,這不正常。
“我試着聯系了,真的。”末了還刻意加重了語氣。
“不過,他之前的号碼,好像不用了,我打了很多遍,都,都是關機。”
“我後來還給老家的二嬸嬸打過電話的,”她頓了頓,忽的想到什麼,于是又解釋到,
“不是親嬸兒,是離我們家挺近的鄰居,沒血緣關系的那種,鄰居。”沒血緣關系,所以人來不着。
後面的話安然沒說,她覺得梁恪能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于是她接着說,
“可二嬸說自從奶奶過世後,他就再沒回去過。”
“他?”
梁恪無意打斷她,他試圖理清這裡面的人物關系,可他越聽越糊塗,沒誰聯系方式,又是二嬸,又是奶奶的,聽上去是在說一個很重要的人,可跟其他人又有什麼關系。
安然忽的被打斷,思路與梁恪的問題有點對接不上,她擡頭對上梁恪的目光,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
“哦,他,他是,是,我爸”
這個爸,被安然說的生澀又疏離,甚至還帶點地方口音,像牙牙學語的嬰兒才會發出的那種隻聞其聲不知其意的重複詞。
梁恪下意識的皺了皺眉,沉默的沒說話,安然見他在沒像有問題的樣子,于是繼續說道,
“我,我,媽……我媽… ”
這次,安然由本來想說的她直接換成了“我媽”,雖然比爸叫的還不順口,但這樣便于梁恪理解。
“三歲之後就再沒見過,可她三歲之前什麼樣兒我也記不得。我奶很少提她,也沒個照片。所以,”
所以,我也不知道去哪找。
後邊那句安然沒說,也不用說,理解力再差的人都能聽得懂。我沒媽養。
安然對梁恪尴尬的笑了笑,而後又快速的把目光重新放回自己交疊的手上。
挑挑揀揀的話到這兒,基本上事兒就算是說清楚了。不清楚也不能接着往深裡講了,有些事兒可比這污糟多了,梁恪不能聽,也不能知道。
安然坐的直直的,像等待宣判的罪人。等待的過程最消磨人,不安,緊張,擔心,害怕,所有的負面情緒排着隊,一個接一個的,在腦子裡來回轉,越轉越快,最後擰成一股繩,扯的人心慌。
梁恪低垂着頭,胳膊撐着膝蓋,骨節分明的手交握在一起,他在想。想什麼,不知道,隻有他自己知道。可想的時間也太久了,什麼話要想這麼久才能說?自然是難以啟齒的會讓人疼的話。
安然話頭都起好了,要是等一分鐘梁恪再不說話,她就說。
你别為難,你能離婚,放心離婚我也會好好地,而且我什麼都不要。
“以前,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這些”
梁恪還是先于他開口了。安然的解釋他聽懂了,也明白了她身上的“寡”是從何而來。可不夠啊,她是什麼都說了可仔細一琢磨又好像什麼都沒說。梁恪的疑問反而比之前更多了。再多也得一個一個問,他選了眼下最想知道的。在一起五年,為什麼從來沒聽你說起過。
梁恪話一出口,安然就像被觸碰了什麼開關,她坐的闆正,認真的像小時候被叫起來回答問題的小學生。
“我沒想瞞着誰,真的”
“從小就這樣,大家,大家都知道,我以為你也,”
可不大家都知道,安然在哪都是大家的寬心丸,上學那會兒吃穿用度更是全校同學自信驕傲的來源,誰都能在她身上找到成就感,再差你能差的過安然?
安然有個特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白的原因,就是眼睛特别亮,笑起來眼角還跟着往上勾,直勾的人心裡慌慌的,伴随說不清道不明的慌,一些情緒,好的,不好的,也就一股腦的湧上來。
你還來不及分辨,言行就已經先于你做出選擇。
小時候,安然總是邋裡邋遢,白淨的小臉被風吹皴的皺巴巴的,常年沒人給打理的頭發跟深秋的幹草沒什麼兩樣,那時她的眼睛總是怯懦的,看誰都直勾勾怯生生的,像隻被追怕了,時刻保持警覺的小野貓,讓人看了總想欺負一下。
大了,她懂得自我保護,學會避着人走,眼睛也總落在讓她有安全感的物體上,她懂得用其他感官來分辨危險和感知情緒。
現在她一向精準的感官突然就失靈了,她感知不到梁恪的任何情緒,餘光裡,梁恪依然雙手交疊,胳膊支撐在腿上,低頭不知道再想些什麼。
可有一點安然很清楚,好話用不着這麼斟酌,都怕說晚了安慰不及時,得趕在疼往心裡鑽前攔住它。
這種場景她可太熟悉了,熟悉到甚至能從沉默的時間裡衡量出她所能承受的厲害程度。她覺得,接下來的每一秒梁恪都有可能對她說出,我們算了吧,我不能跟你好了,對不起啊之類的話。
安然突然就怕了,她先前覺得可以離婚的想法在這長久的沉默中徹底給耗幹淨了。
他現在之所以沉默,肯定是在想,想怎麼說才合适,才不至于讓跟了他五年在結婚第二天就提離婚的人接受起來那麼難。
怎麼說都合适,可怎麼說她都接受不了。
别不跟我好,别算了。你在好好想想,我們在一起的這五年我是不是也挺好。你沒跟人算了過,也沒被人算了過,你肯定不知道算了代表着什麼吧。算了就是沒了,是怎麼想都見不着的那種。
這些話在安然隻能在心裡思磨思磨,梁恪能不知道什麼是算了,你要真挺好人還跟你算了。
“那什麼,以後,你,你,還能,還能跟我在一起嗎,你媽,你們家人是不是不讓你跟我一起了”
安然沒覺得這麼問有什麼不妥,更不知道這麼問會激起人性中最薄弱的部分,在強硬的心都得因這軟一會兒。她就是打小聽的比較多,誰都把我媽不讓我跟你玩挂嘴上,她以為誰都會聽媽媽的話。我媽媽不喜歡你,所以就不能跟你好。
梁恪媽媽不喜歡她,所以梁恪就不能跟她在一起了。
梁恪還是沒說話,隻是轉過頭來看着她,安然保持着剛才的坐姿,一動不動,兩手交疊在腿上,任由那雙黝黑的眸子把自己包裹住。
她沒有梁恪那麼坦然,不敢直愣愣的往他眼裡瞧,可也不能避開,她還沒得到回答呢。一雙眼睛清亮亮的隻得在他臉上來回移。
梁恪突然傾身抱住了她,沉默着,隻是抱着她。
就在他抱住自己的那刻,安然懸着的一顆心算是落地了,可同時另一種悲哀随之而來。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此刻她失去的遠遠大于得到的。
其實,安然可以推開他的,甚至用不到推,隻要她略微一動,就能輕而易舉的從他懷裡出來。
可她沒有那麼作,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她的手噓垂在梁恪腰側,甚至不敢摟上去。她小心翼翼,生怕驚醒了梁恪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