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突如其來的冷雨過後,天氣又轉晴了幾日,青石闆上還殘留着淺淺的水窪,在秋陽照耀下閃爍着細碎的金光。
蕭徵說的沒錯,接下來的時日,永甯寺就不如之前那樣太平了,不時有身着官服的吏員進出,聽人議論,貌似是因為貪污案的緣故被派來核查寺裡的重修工程。一時間,原本清淨的佛門再度陷入了紅塵瑣事之中。
蘇瓊月目睹了一切,不禁向傅苒感歎:“還好妙空法師已經離去,不然他時至如今,還要受這樣的操勞,如何能得清淨。”
她原本是無心之言,但是傅苒想起了小病嬌的那個長命鎖,頓時若有所思。
這位法師不會是感覺到了麻煩,才在動蕩之前辭去一切職務,決定自己離去的吧?
如果真是這樣,那确實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了斷因果了。
蘇瓊月和住持畢竟不大熟悉,僅僅是随口感慨一句而已,接着又道:“不過也是湊巧,因為這樁事,我今日倒是碰見了梁王世子。”
自從在宮中被傅苒幫過一次之後,蘇瓊月便對她加倍信任起來,加上這麼久以來的相處,雖然還不像從小認識的晏明光那樣知根知底,但也拿她當作可以交心的朋友了。
“今天?”傅苒差點沒克制住語氣裡的驚訝。
不怪她震驚,現在蘇瓊月每天大多數時候都跟她在一塊,而且最重要的是,今天上午她才和蕭徵見過面。
蕭徵除了配合公務,跟她叙舊之外,居然還能找到機會在女主這裡露臉刷好感,簡直是時間管理大師啊他。
照舊是那間禅室,在松下的清影裡,蕭徵再一次問了她:“長甯,你這些年,都是怎麼過來的?”
老實說,他問的人其實不太對,因為傅苒也不是很了解女配的經曆,她自己都還要靠蕭徵來補全故事背景呢。
但如果她确實是蕭徵的親妹妹,那位已經回了南梁的義陽王就是她的親生父親,解開秘密的關鍵應該就在于,她到底是如何和家人分開的。
蕭徵上次提起了大火,想來她是在大火中失散的?
因為信息還太殘缺了,她選擇先回避了這個問題:“我暫時不想提起那些,但是世子,如果你真是我兄長的話,當初為什麼沒有帶我走?”
蕭徵微微一怔,而後眸中浮現出愧疚之色:“當時前廢帝派人來抓捕的時候,父親帶我和母親暗地離開,你怎麼也找不到,我想去尋你,卻被父親的親衛打暈……”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當我醒來之後,就已經在北上的路途中了。”
說到這裡,蕭徵苦笑了一下:“不論如何,我終究是對不起你,也對不起阿母。”
他說這番話的神色真摯,連愧意看起來也是真情實感的,要是原來的女配在這兒,不管是怨恨還是寬恕,至少反應肯定會很強烈。
但傅苒不是原身,沒有真正經曆過颠沛流離,對她來說,編幾句故事就已經是極限,實在扯不出什麼别的肺腑之言了。
于是他們好像明明有太多話應該說,最後反而隻剩下不知要從何說起的沉默。
可傅苒也不能就這麼跟他幹坐着,隻好自己繼續找話聊,想起蘇瓊月和後續的任務,她試探性地打聽:“唔,世子,你好像和蘇姐姐也很熟悉了,有沒有覺得她……是個很好的人?”
蕭徵似乎沒有想到她會問起這些,語調微微一頓:“是。”
不過這種遲疑隻有一瞬間,等他再開口時,聲音已恢複了素來的溫潤:“蘇娘子清心玉映,溫敏聰慧,我與她偶然相識,很是欣賞她的才華和樂曲造詣,但除此之外,并無其他。”
他外表沒什麼異常,可傅苒感覺,這番話就遠不如剛才那麼誠心實意了。
誇蘇瓊月的那部分肯定是真的,但至于是不是偶然,要不是她看過原著,沒準又要被忽悠過去。
顯然,觸及到這個話題,他周身那種柔軟的愧疚便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滴水不漏的謹慎。雖然态度還是很好,但卻什麼都沒有透露出來。
不過想想也正常,失散多年的妹妹,誰知道能不能信任,對蕭徵這麼心思深沉的人來說,一上來就讓他交底不現實。
反正支線沒有限制時間,而且她自己都摸不太清頭緒,怎麼可能一蹴而就,得有點耐心才行。
她歎了口氣,暫時不想再繼續聊了,準備起身走的時候,卻被蕭徵極輕地牽了牽袖角。
傅苒疑惑地回頭,他很快松開,但依然仰起頭,深深注視她的臉,像是望着回憶裡的影子。
“長甯,有些話,不是我不想對你說,”他聲音很輕,但也很清晰,“而是我……也有力所不能之事。”
“但如果阿兄還有什麼能為你做的,從現在起,一定要告訴我。”
……
她回過神來,蘇瓊月正在說:“是啊,其實也不能算是遇見,隻是我經過的時候,聽到有人在議論他,好像是他太常寺的同僚,說他法會期間在寺裡行督辦的職責,卻常常演奏南方的靡靡之音,可見其心有異,肯定是對朝廷有不服之意。”
“我一時氣不過,本要出去解釋,沒注意世子也在後面,被他拉住了。本來是那些人的錯,世子卻向我道了歉,說不該讓我聽到這些。”
蘇瓊月談起這件事,聲音帶上了幾分不平。
“分明世子對建興長公主極有孝心,何況他十歲便已經來了這裡,即使原本是南朝人,這麼多年過去,洛陽又何嘗不是他的故鄉,早就和我們一樣了。而且要不是我請他演奏吳地音樂,他也不會被那些人扣上罪名,是我對不起他。”
“就如我從前生在懷朔鎮,但離鄉日久,連鄉音也幾乎忘卻了。那些人拿這個來攻擊他,實在太過于狹隘了。”
傅苒心想,雖然背後議論的人确實狹隘,但女主估計也還是有點太天真。
以她對蕭徵性格的了解,她覺得這事十有八九是故意的。
故意讓女主看到他被排擠的一面,從而激起同病相憐的同情心。
但男二前期實在隐藏得太好了,她這麼說,女主大概不會相信,反而有背後說人壞話的嫌疑,畢竟蕭徵對她怎麼也不算差。
真是個讓人煩惱的問題。
傅苒從蘇瓊月那兒離開,正苦惱于要怎麼讓女主看清男二的白切黑,轉過彎,卻在廊後忽然意外瞥見一道身穿素服的影子。
秋雨停歇,廊下依然彌漫着清冷的寒氣。
少年獨自倚靠于曲欄邊,一襲素白深衣垂落下來,仿佛沾到了草木上未幹的露水,衣擺處洇開幾點深色的水痕。
晏絕靜靜坐在那裡,好像已經呆了很久,無聲無息,誰也沒有驚擾,莫名顯得有些孤單。
她腳步一頓,有點猶豫要不要打招呼,但腳步聲已經不小心驚動了飛鳥,撲棱棱的振翅聲打破寂靜,他擡起頭看了過來。
“殿下,”傅苒隻好提起裙裾走近幾步,站在廊外的階梯下望着他,“原來你在這兒,怎麼沒進去找蘇姐姐?”
一個人坐在這裡,好像被拒之門外的小可憐似的,他平時在蘇瓊月面前可完全不是這樣。
晏絕聽到這句話,不知為何,反而自嘲般笑了笑。
“這時候,我不适合去打擾阿姊。”
他鴉色的長睫漸垂下來,覆蓋着眼眸,有種無言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