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苒看到他身上不同尋常的衣服,好像有點明白了意思:“今天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嗎?”
他默然了一會,低聲說:“是一個重要之人的忌日。”
“那,你節哀,”傅苒很少見到他這樣,覺得自己好像該說點什麼,但又想到以他們的關系她貌似也不方便怎麼安慰,隻好道,“既然是忌日,要不要燒點紙錢什麼的,祭奠一下?”
剛好他們人都在佛寺裡,去給人上柱香完全是順路的事。
但晏絕平靜道:“不用了。”
既然他不需要,傅苒也不知道還有什麼能做的,心想還是應該别再繼續打擾他。
“已經有點晚了,外面可能會變冷,殿下你小心别着涼。”
她退開半步,準備轉身離開,“我就先回去了。”
少年卻在此時忽然說:“你要不要坐一會?”
話一出口,他先怔住了,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或許隻是不想獨自面對這個日子。
以至于他不可思議地說出了挽留的話:“……今天是我的生辰。”
傅苒停住了:“生辰?”
是啊,他淡漠地想。
他的生辰,他生母的忌日。
太後總說,那個女子是因為他而死的。
在能翻閱到的内廷記載裡,他的生母,一個最普通的宮女,被帝王臨幸過,偶然有孕,又不幸在生育之中難産去世。
所以從那一天起,他從來沒有得到過關于生辰的祝賀,就像太後所說的,作為人子,也不配慶賀,而應該愈加反省過錯,忏悔自己對不起的阿母。
從他幼時起,關于生辰的回憶都是一樣的。
冰冷的牌位,因為跪久而麻木腫痛的雙腿,和盡管極力去想象,卻還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勾勒出的母親的面孔。
他知道這是他應當承擔的罪過。
阿姊因為太後的态度,自然也不會敢于說什麼,至多隻是在事後勸慰他幾句,讓他更順從一些,不要在這樣的時候惹太後生氣。
謬真這兩個字,太後說,是他的阿母最初取的名字。
後來,太後為他選的字是絕。
親緣斷絕,這是他的命數。
他知曉的從來都是這樣,然而,從拿到那個長命鎖的時候起,浮起的疑問越來越深地盤桓在心頭。
若是如同太後所說,他的生母隻是個普通的宮女,和任何貴人都沒有過交集,那麼,姑母,華陽長公主……為什麼會知道他的名字?
他甚至記不清楚,姑母也曾經這樣呼喚過他嗎?
念頭浮現的同時,像是有遙遠的聲音從記憶深處傳來:“阿真……”
熟悉的影子出現在他的眼眸中,起初模糊,繼而清晰,最後化作一張被火焰吞噬的臉。
“為什麼要活下來?”
那美麗的婦人深陷在灼燒的火焰間,臉因為痛苦而扭曲着,仿佛在看着他流淚,淚水滴落在火中,化成怨恨的鮮血。
他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喉結滾動,卻依舊發不出半點聲音。
“你為什麼不随我一起死去?”火焰中的幻影又哭又笑,然後伸出焦黑的手,“你來陪我吧……來地獄裡陪我吧,阿真。”
劇烈的暈眩與頭痛同時襲來,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重疊。
他再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跪在莊嚴的佛像下,還是站在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之中。
“殿下,你沒事吧?”
傅苒看他的目光又開始渙散,就像在宮中的那次一樣,連忙按住他的肩頭輕輕晃了晃,卻因為掌心的觸感不由愣了一下。
他額角都是冷汗,整個人竟然在不可自控地發着抖。
入夜,天已經完全黑下來,漸漸刮起的晚風裹挾着涼意,檐下的铎鈴震顫不已,發出清脆而急促的聲響。
在呼嘯的風聲和铎鈴聲之中,有另一種嘈雜的聲音響起,開始被蓋了過去,卻沒有消失,反而如同靠近的蜂鳴,越來越清晰。
“走水了,好像有地方走水了!”
傅苒循聲望去,暗沉的天幕中,一抹明顯的紅光真的在蔓延開來,周圍有許多紛亂的腳步聲急匆匆而過。
她擔心起來,這下也顧不得晏絕的異常了:“殿下,你趕緊去告訴蘇姐姐,我先去前面看看嚴不嚴重!”
晏絕下意識伸手,指尖堪堪擦過她的衣袖,但她已經離開了幾步之遠,無法再挽留。
好像他常常是在看着她離開。
這一刻,内心真正想要發出的聲音是,别走。
但他終究沒有說。
他下意識合攏五指,卻什麼也沒有留住,隻有風倏忽吹過,掌中唯餘一片空空。
“啊,對了。”傅苒跑出去幾步,又想起來一件重要的事情,馬上回過頭看他。
晏絕還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
在混亂的喊聲和人影中,傅苒回轉過身,逆着喧嚣的人潮,和映滿夜空的火光,大聲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
“殿下,生辰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