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總是一片模糊的身影像是緩緩浮出水面的屍體一樣變得清晰起來。
算上自己栖身的這具軀體,眼前是第二具讓路麥想用“屍體”這一名詞來形容的活着的肉身。
泛着鐵青的蒼白皮膚看不出一絲光澤。
虹膜像是用黑筆塗成的圓片,同樣看不出光亮。
淺淡稀疏的眉毛。如同用線縫合過似的,幹涸的嘴唇。
以及那沒有頭發的、如外星生物般崎岖不平的頭頂。
他看上去下一秒就将因為虛弱而死,要不就是剛剛從地裡刨出來還沒過多久。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而路麥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她絲毫不懷疑那個男人會用骨瘦如柴卻力大無比的手擰住她的肩膀、扳住她的腦袋,然後在她的頸動脈上狠狠咬出一個缺口,因為他微張的嘴唇中露出了兩顆鋒利異常的犬齒。
主審官沒有對她的反應表現出任何愠怒,他伸出手,動作就像好鬥的蝦用螯肢發動攻擊時一般迅速。
他抓住囚犯的左腕,提到自己眼皮底下,面無表情地在那隻左腕佩戴的終端上進行了一番操作。
咔嗒一聲,腕帶解開了。
他又若無其事地将那玩意兒放到辦公桌上,接着更加逼近他的犯人,嚅動着他溝壑縱橫唇部。
“我有一個問題,希望你能夠如實回答。我可以保證,無論你說什麼,都不會遭受任何形式的懲罰。從現在開始你所說的話,不會被除你我之外的第三個人聽到。”
路麥僵硬地點了點頭,理解了他剛才那個行為的用意。這也證實了終端确實具備監聽功能。
她忽然意識到N21的管理局不是一個嚴絲合縫的組織。豈止如此,甚至可以說是漏洞百出。
現在站在她面前的這個人,就是一塊可以撬動的鐵闆。
主審官問:“一〇八,那個你在候考區見過的監考官,到底去了哪裡?”
路麥皺了皺眉。她所預料的并不是這種預料之中的問題。
若是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主審官沒必要冒着風險取下她的終端——她不是特别确定,但隐約認為這是一種需要承擔責任的決定,而主審官看起來不是在N21擁有最高權限的存在。
“我不知道。”她說。
說這話的時候,她非常堅定地盯着主審官的眼睛,表情沒有一絲動搖,沒有透露任何她在撒謊的迹象。
主審官的臉上閃過一縷不易覺察的失望。他沉默地注視着犯人。
這種注視讓路麥感到不舒服,因為她發現他沒有在看她的眼睛,也不是在觀察她的面部表情。
他的視線在緩慢地移動,從她的脖子一路向下,像是要穿透囚服那層薄薄的布料,看清她皮膚上的千瘡百孔。
那不是一種帶有欲望的眼神。
非要形容的話,是在尋求認同。
就像是一個極端内向的人破天荒地在衆人集會的場所發言之後,場面瞬時冷卻,而後無助地在人群中尋求支持者的眼神。
“我在N21的代号是肆拾壹,”他又開口了,“而我的真名……呂悖戈。”
“呂悖戈先生,我不明白。”路麥戰栗了一下。
她不覺得在這種情況下知道此人的真名有何意義,反倒是想起了那條成文的規定——不可透露真名。她甚至想到了某個總是出現在虛構故事裡的經驗之談——知道的越多就越不安全。
“我還有另一個代号,367。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路麥仍不明白。但路西法卻意外地有了一些反應。
路麥能感覺到它正在緩緩爬向她脖頸的左側。
她猜想它或許正借着她頭發的掩護窺探着主審官的模樣。
她的注意力暫時被蜘蛛吸引了,沒有發現主審官又一次表現出的失望。
直到他說:“實驗體367。”
路麥這才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将注意力轉回到這個奇形怪狀的男人身上——在知道他為何看起來如此怪異之後,再用這個形容詞就有些失禮了。
“678,能從那個地方活着出來的個體不多,我們的代号相差三百一十,但這三百零九人裡,活着離開那裡的大概也就隻有我們兩個。”
路麥問:“你過去也是服刑者?”
主審官說:“你是在經曆終極實驗後有幸存活下來的個體。而我是個逃兵。逃出實驗室後,我有幸被人收養。收養我的人背後有些勢力,擋住了唐古拉斯派來的追兵。”
路麥說:“聽起來是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
盡管主審官将所有細節一帶而過,但不管是逃出實驗室還是成為大人物的養子,這其中值得大書特書的内容想必不少,編纂成冊的話,沒準能成為某年的暢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