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祝酒和賀今宵不約而同對視,都看着下面的人,
李蒙作為親自去接應糧草的人,自然知道這一次糧草再度被劫的事。
除李蒙外,李祝酒發現陸仰光從落座起,未曾動筷,自始至終都是平靜地坐着飲酒,還有薛太守亦然,隻顧歎氣沉吟,都不動筷。
其餘人等,本就緊巴巴地吃了好長一段日子的幹糧配粥,眼下好不容易等來一頓豐盛的菜,自然是大快朵頤,在他們看來,這頓豐盛的飯菜就是終于等到糧草的一頓放縱,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雖然在座的諸位單獨拎出去都是出名的将領,牛批事迹可以單開一本書,但是說到底,神将的本質,到底還是個人,是人就得吃飯。
所以今夜,大快朵頤的所有人,看起來都勉強可以排除嫌疑。
等到吃得差不多了,李祝酒揮揮手:“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明日練兵,切不可怠慢,對了,陸參将留一下。”
衆人散去,下人們收拾着碗筷,陸仰光起身到前面來,躬身行禮:“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李祝酒又喝了一口茶:“吩咐談不上,就是席間見大人沒怎麼吃飯,是不合胃口?”
陸仰光遲遲沒搭話,握拳的雙手骨節用力得泛白,呼吸也重了一瞬,才回道:“吃不下。”
“怎麼吃不下?”
片刻後,陸仰光擡起頭,眼神裡是少有的鄙視和憤恨:“大人何苦一問,士兵喝稀粥,我等卻關起門來大吃大喝,這是什麼道理!”他聲音拔高了,脖頸處青筋暴起:“我等作為将領,怎可處處優于戰士,若不是戰士們拼死頑抗,這城池早都破了八百回了!大人怎好意思獨享美食,簡直笑話!虧我之前還覺得大人你和别的官不一樣。”
停頓片刻,陸仰光一甩袖:“這從将士們褲腰帶裡摳出來的盛宴,請恕陸某難以下咽,大人還請自用。告辭,不送!”
李祝酒被罵了一臉,眨眨眼,看向賀今宵使了個顔色。
于是賀今宵眼疾手快攥住那人衣袖:“陸大人息怒,息怒。”
陸仰光被扯住衣服,背着兩人使勁兒,結果沒抽出來,憤憤轉身,怒視兩人,滿臉寫着“有什麼屁話趕緊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李祝酒還沒開口,主座上薛巢撩着袍子急奔下來,也跟着勸:“陸大人息怒,息怒,雖然老夫也不知道晏大人和顧将軍搞這一出意欲何為,但我相信,二位一定是有原因的。”
“不把下面人當人,這也叫原因嗎?”
陸仰光平時和氣,眼下生了氣,性子竟然比張寅虎還火爆,李祝酒摸摸鼻子,心說這些當兵的一個都惹不起,脾氣真大!
再不說實話,陸仰光快掀屋頂了,李祝酒在腦海裡過了一遍眼前這兩個人所有的行為,陸仰光随将士出生入死,從不覺得自己高熱一等,作戰時勇猛,出謀時沉穩,薛巢守着這座城,舍己為人,家裡窮得今晚設宴的菜都是跟城裡有錢人家借來的存糧,何況一城太守若是内鬼,打開城門就能投降,何須扯出那麼多麻煩事。
如果說擁有良好品質的兩人會是内鬼的話,長虞早八百年就已經歇菜了。
鎮定片刻,李祝酒道:“長虞城中,有内鬼。”
他将且蘭,朝臣,以及城中内鬼一事盡皆說完,陸仰光和薛巢的臉已經黑得像鍋底了,老太守淚流滿臉:“上天不公,讓這一城百姓竟跟着我受苦受難。”
陸仰光又是心驚膽戰,又是尴尬:“竟然有這等事,那我方才……真是對不住大人,我太沖動了。”
李祝酒笑笑:“不怪你,我故意設宴,就是想看看所有人的反應,糧草被劫一事,我特意壓下來了,并沒有在軍中傳開,避免造成恐慌,可這事又過于蹊跷湊巧,結合之前且蘭和朝臣勾結的前科,我猜到我們之中也有内鬼,所以才想着設宴看看衆将反應。”
“若是知道糧草被劫的人,怎麼也放不下心大吃大喝。”
但李祝酒還是失策了,綜合今晚所有人的表現來看,内鬼似乎并不在今夜赴宴的人當中,今夜所有人的表現都合情合理。
薛巢抹了一把眼淚:“那大人,看出什麼了嗎?”
“内鬼必定在軍中有一定地位,但應該不是有點權力的将領,至少,不是今晚這些人。”所有感覺能觸及到軍機的人,李祝酒都喊了,但沒有人有問題。
也有可能,那人僞裝太好。
這就危險了,他沉吟片刻:“既然沒試出來,今晚的事肯定多少會透露出去,肯定打草驚蛇了,那人會躲得更隐蔽,還是大意了。”
話音剛落,愁眉未展,李祝酒站在原地,忽然感覺一陣針紮似的刺痛在心口中升起。
李祝酒并沒有在意,還以為是最近過于疲勞。
幾分鐘後,那疼痛斷斷續續,搞得他冷汗涔涔,繼而越來越嚴重,頻率越來越高。針紮一樣的痛也變成了千萬顆釘子同時釘入心髒一樣的巨痛,痛得不能呼吸,痛得不能動彈,連輕微的胸腔起伏也像是被剝離了一層心髒。
陸仰光本就是個老實人,剛罵了一頓,誤會解開後更是過意不去:“大人可别跟我計較,我這個粗人,說些閑言碎語,不知大人深意,千萬别往心裡去……”
耳邊的話變得模糊了,輕了,視線也模糊了,賀今宵的臉也像打上了厚厚的馬賽克,李祝酒顧不上受傷未愈的手,大力攥着胸前的衣服,恨不得伸進去胸腔裡,将那顆作痛的心髒扯出來。
他躬着身子想緩解疼痛,卻無效,斷斷續續哼:“啊,額,疼……好疼,賀,今……”
李祝酒沒有說完一句話,就在劇烈的痛楚中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