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天幕上是死氣沉沉的青黑一片,街上有人提着燈籠,有人打着火把,悄無聲息地往街心走去。各自找了地方站好。
這種時候,已沒有巡夜更夫打更報時,可衆人心中都有一個更漏,算着時辰也算着日子。
除了呼吸聲,就是小聲的交頭接耳,誰也不敢在這靜極的時候說話,好像會驚起什麼可怕的東西。
裴舒悄悄地混在中間,裴放在後面跟随暗中護着。
直到街心幾乎站滿了人,才有人提着紅燈籠走了出來,人群自動圓成了一個圈。
“諸位,”提燈人開口,“如往常一般說來,各家可還無恙?可有缺糧生病的人家?”
四方漸漸有人起了回應,“東街無事。”
“西街無事。”
“南街死了一老翁,今夜已經埋了。”
衆人沉默。
答話人又道,“大夥莫慌,非疾非饑,是夢中去的。”
提燈人松了口氣,“北街呢?”
“北街也無事。”
“今夜便散去吧,聽聞正山軍向府軍下了戰書,七日後将有大戰,諸位回去好生休息,戰時閉好門窗,免得被誤傷。”
于是一團星子般聚起來的人群,又如碎裂的火花散去。
裴舒隻多駐足了片刻,便被人叫住,“這位小兄台請留步。”
裴舒轉過身,叫住他的是方才那位提燈人,此人一身蒼色儒衫,在紅色燈籠下倒似披霞挂彩似的,而他頭戴四方巾,留着短山羊須,應是鄉紳一流。
“閣下有何指教?”
“小兄台看着眼生,不知是哪家親友?”
裴舒:“在下裴舒,來此是尋親的,怎料親人已不在了。”
提燈人:“在下張佑臨,大家都叫我張舉人,裴兄弟請節哀,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可以随時找我。”
裴舒拱手一禮,“現今洛城有難,官府尚且不管,各人自顧不暇,你卻能組織鄉裡,實乃高義。”
張舉人回禮,“實不敢當,隻是愧不能做更多事。”
裴舒上前一步,笑道,“此言差矣,你我能做的,其實還有很多。”
紅燈籠晃了晃,映照那張清隽的臉忽顯妖異。
“你到底是什麼人?”
裴舒面色沉靜,眸中卻亮着光,“與先生一般心懷大義的人罷了。”
·
兩軍對戰,雖定了日子,可連着五日,府軍與義軍之間的摩擦都沒停過。
不過太守韓道行卻能始終耐住性子,不管義軍對府軍如何辱罵,對他如何羞辱,都死死把着城門,讓洛城如同鐵桶一座。
而阒寂的、被主人丢棄的宅院内,張舉人與裴舒圍坐一處,将探查到的消息與他細說。
“韓太守向來重視主城防守,所以他會親自帶着少量精銳鎮守,而讓副将孟昌帶軍應戰。”
裴舒在心中思量着書中情節,與書中幾乎不差,正因韓道行鎮守主城,拖住了時間,最後才等到主力回防,守住了洛城,而正山軍自此落敗。
還是問道,“消息可準?”
“應是準的,在下與上任太守周靜有些交情。”
“既如此,張舉人斷不可暴露立場。”
是為成事,也是為自保。
張舉人笑道,“多謝裴兄弟關心,在下有分寸。”
送張舉人離開,裴舒一人站在檐下,此時仲夏,穿堂而過的卻是陣陣陰風。
正山軍此戰是否勝利,他并不在乎,無論死不死一個桑決,一支不思長遠,沒有遠慮的隊伍都是不久存的。
張舉人他們支持的義軍是能幫百姓謀福祉的義軍,是能帶他們脫離苦海的義軍。
卻不見得是這支正山軍。
喚來裴放,裴舒将一張紙條交給裴放,“待府軍開拔半日後,把這張紙條親自交到韓道行手中。”
裴放問,“公子呢?”
裴舒道,“我要去一趟翠山。”
裴放不無憂心,“公子,我陪你去吧,你自己去我不放心。”
裴舒擡手拍拍裴放的肩,“送信一事我隻信你,不要辜負本公子。”
“公子……”
裴舒:“放放可是不相信本公子?”
裴放雙手頹然垂下來,“自是信的。”
“這不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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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山上,兩支正山軍已集結完畢。
右将軍桑決率五千精銳加二萬新兵到翠山腳下應戰府軍主力。元帥康遠山則帶一萬五精銳抄後入城。
十五前夜,是個黑沉無月的陰天,大軍整裝完畢,靜待出發。
将軍帳中,桑決忽然驚醒,冷汗浸濕了床榻,瞳孔不安地緊縮,豎耳傾聽,果真有隐隐約約的羊叫聲傳來,像催命符一般,不斷貫入耳中。
掀開營帳,巡邏的新兵蛋子疑惑問道,“将軍有何事?”
“無事。”轉身返回帳中。
奇怪,竟尋不到聲音源頭。
青筋繃起,汗水一層一層沁出,心髒如擂鼓,坐在榻上的年輕将軍瞳孔猛縮,眼前忽然出現一片煞紅色,滿眼的紅色。
似乎還散發着腥味。血腥味,草腥味,人腥味。綿延的羊叫聲,已分不清是外面傳來,還是從腦海深處的記憶裡冒出來的,而娘親頸間喉間冒出來的鮮血,逸散成血幕,不斷将他包裹。
如同困獸一般的怒吼響起,桑決如同踩上獸夾的狼,激怒而無助,他抓起刀,胡亂砍将起來。
還好無人聞聲進來,沒有誤傷。
直到茶壺碎裂,赤腳踩上痛感襲來,桑決眼前的血幕被真實的血氣掩蓋,方才恢複了神志。
再一看天色,晨熹已至,他草草将足上的傷包紮了,拾起铠甲,披在身上,今日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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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決一言不發坐在馬上,神情蒼白嚴峻,似乎還冒着冷汗。
鄧暢扛着義旗,騎過來,遞給桑決一個水囊,“将軍,喝點水吧,昨晚沒休息好嗎?”
桑決撇過臉去,不接,“無妨。”
打了下馬,又把鄧暢落了下去。
康萍湊過來,促狹道,“别熱臉貼冷屁股了,一會拿下戰功才是要緊的。”
鄧暢白了康萍一眼,“誰像你。”
還未到正午,一路兼程的人身上已經滿是汗水,裴舒為了這一天連續幾日夜間早睡,早晨鍛煉,卻還是累得氣喘籲籲。
他把馬車拴在山腳下樹林裡一塊隐蔽的地方,看向翠山上頭。
一定要在天黑前趕到山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