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舒做了一夜噩夢,那個名叫燕伏的大太監,帶着鬼魅般的笑陰恻恻在他夢裡笑了一夜。
都怪他好奇,非扒着窗看了看那轎辇上的人——銀發蒼面,兩绺長眉柳枝一般随風飄動,雖閉着眼搖頭晃腦哼着小曲,嘴上的笑卻感覺陰森森的。
叫上裴放往縣衙走去。
客棧離縣衙不遠,但腳步越是靠近縣衙,他心裡越是不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心底盤桓不去。
在到大門隻有百步遠的時候,忽然一陣踢踏聲傳來,緊接着門内湧出許多身穿黑甲的衛兵,這陣勢裴舒記得。
是皇城行護衛之責的禁衛軍,也是昨夜跟在燕大監身後的護衛隊。
禁衛從縣衙内湧出,戒嚴了縣衙外圍,裴舒由裴放拉着急忙靠了邊。
街上的百姓聽到異動紛紛駐足,卻也懾于禁衛威嚴不敢靠近,隻嘀咕着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是欽差到訪嗎?怎麼反而像是煞神閻王大駕光臨來了?
不多時,門内走出來個身穿绯袍,銀發長眉,卻膚若白瓷的公公,邊走邊用白色絲帕擦着手,一會兒擦過指尖,一會兒溜過指縫。
他身邊的都尉則拎着個血淋淋的人頭,就算離得遠,也看得出來那是顆死不瞑目的頭。
身旁有人做出驚呼狀,卻不敢發出聲音,天知道,那敢把縣令殺掉的欽差會不會轉頭就把他們拿了?
燕大監懶懶擡眼,瞟了一圈四下的人群,對他們的反應很是滿意,他就喜歡看這些人恐懼的、顫抖的樣子,蝼蟻雖然是蝼蟻,偶爾也是能夠取悅他的。
尖細的聲音從透着血紅的唇裡飄出,“珙縣縣令林語遲,私自開倉放糧,藐視天威,賜枭首示衆,以儆效尤。”
說罷轉身進了府衙,而那都尉親自将林語遲的頭顱穿在削尖了的木棍上,立在縣衙門外。
旁側的女子一邊無聲流着淚,一邊牢牢捂緊懷中女兒的眼睛。
女孩還在問,“娘親,我想看縣老爺呀,怎麼不讓我看呢?”
女子道,“囡囡别吵,娘親一會兒就帶你去看好不好?”
挑柴的漢子扔下柴,拾起砍刀,啐了一口,“不過是給老百姓吃一口糧,就把林青天給殺了,這是不讓人活啊!看我不去宰了那狗雜種。”
賣糖人的小貨郎趕緊小跑兩步把那漢子拉走了,“你可能打過這些官爺?快好生回去歇着吧。”
“……”
周圍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随人群散去,壓抑和憤怒卻如天上陰沉沉的雲一般,團團聚着不散。
不知壓折了誰的心氣。
“公子,我們也回去吧……”
裴舒回過神的時候,袖角已經被他攥得皺了,如何也撫不平。
他慢慢呼着口中濁氣,對裴放道,“這幾日需盯着縣衙附近,若有行事沖動的百姓,能攔便攔着。”
攔不住的,也隻能是對方的命數如此了。
他勢單力薄,和裴放不過兩個人兩張嘴,今日燕大監如此行事,就是等着百姓上門去鬧,好有了能殺人的由頭,并以此取樂。
裴舒定了定神,往客棧走去,待走進了門口,忽然膝頭一軟,就要跌坐在地,被跟來的裴放及時接住了。
“公子,你沒事吧?”
“我無事。”
一杯涼茶縱然可以幫他定下心神,卻無法消除内心深處的失望。
這個世界終究不是他原來的世界,縱有法度,也阻止不了上位者殺人,底層百姓受苦,也阻止不了好人蒙冤,惡人得志。
幾天下來,情況和裴舒所料的幾乎不差,果真不斷有為縣令鳴冤抱不平的百姓找上縣衙。
敢敲登聞鼓的,就拉到衙門裡,打得渾身是血不管斷沒斷氣往外随地一扔;敢拿刀斧打上門的,就被剝皮實草,“陪着”縣令的頭顱在門外站崗。
裴放雖救下了幾個不要命的,但還是有那些頭鐵的沒被攔下。
縣衙本是為民作主,維護法度之地,如今卻成了燕大監的私人狩所,血色修羅場。
縣民不堪忍受,發起了一場暴動,隻是還沒能打進縣衙大門,就被強硬鎮壓了下來,死了近百人。
裴舒坐在臨街的窗邊,任街上的血腥氣彌漫進屋内,摻進茶香,終是無法飲下。
“放放,是時候了,把桑首領在珙縣遠郊廣納兵卒的消息散出去。”
·
珙縣的事,很快傳到了珙縣外隐匿在山中的桑決等人耳中。
鄧高是長輩,率先打破了沉默,“将軍……小決,那個姓燕的公公如此殘殺百姓,我們不能坐視不理。”
桑決道,“那就由鄧暢帶人,暗中搭救百姓。”
鄧高拍了拍膝蓋,“哎呀小決,我不是這個意思!”
鄧暢也附和道,“桑大哥,我爹定然不是這個意思。”
桑決拿起刀往外走,又是要去練刀。
鄧高早看明白了,小決心中有事的時候就要去練刀!
“哎,桑大哥,你别走,話還沒說完呢。”
桑決停在門口,背對着如今還肯在他身邊的鄧叔和鄧暢,不回頭道,“此時舉起義旗,你我可有勝算?若結果是帶着兄弟們送死,倒不如一直躲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