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沒有說話,總總相望了有幾秒,一水鳥飛過,掠起風。
“為何?”
巧文笑看,嘴裡想說什麼,還是止住了。
薛枝眼裡似有光閃動,他看向一旁,回,“便是不願。”
巧文沒再問,兩人俱望船外,遠處青山眉黛可見,忽然,她背上輕拍一下,回頭,正面幾十雙眼睛,有幾步之外夫子那桌的,有更遠悄悄望來的。
“巧娘子?你便是京城巧娘子?”
一隻手搖上來,帶着木制刻牌,晃了晃,“這個?”
視線從木牌移向身邊學子臉龐,她點點頭,“正是。”
一瞬間,可看到幾雙眼亮了,這些人反而拜起揖來,巧文回過,眼前多了幾雙帖子。
“我家是四橋臨竹巷周府,巧娘可來拜見,家母心心念着娘子的齊胸裙呢,本要去京城一見,如今娘子下揚竟是不知,請娘子一定一會。”
她話噎了一瞬,驚訝擡頭,倒沒想到事情如此順利。
轉眼間手裡又多了幾張。
“娘子,咱這兒可沒王五郎酒樓,我家,我家,可來相替!”
竟是不知,揚州商貿之事流通甚廣,看來李雙良這般人物也不是憑空出世。
大家笑笑,談過一遍,這些人最迫切的竟還是想要一件飛魚服,看來此衣在當世無人可抵,可衆人面前,巧文不敢輕犯忌諱,隻笑道,“這飛魚服沒甚可難,改日我鋪子出個畫帖,大家一看便知。”
“畫帖?我們見過的。”
巧文搖搖頭,“郎君,不止呢。”
話止于此,留下一片好奇,薛枝在一旁看着,期間不斷有士人前來拜會,衆人是聽了刺史所言,不知這小娘子又将有何造化,再者,如此奇人本是隻可聞不可見,今日見了,少不得攀談一番,結個交情。
也有暗察察問那宋衫的,隻是這裡人大多矜持,初次見面,不好逾矩,思緒均在暗下湧動。
但如這湖面般,一圈圈向外擴散。
夫子那旁看着這邊來往,案上酒杯相錯,一人道,“你多大歲數了,趕這時興?”
另一人不老,是個中年人,腳翹着,聞言俯身笑回,“這衣衫甚是好看,少不得我也要找巧娘做件。”
“衣衫再美,可直接就做了書館服飾,不妥。”這人吃了口酒,視線從巧文聲上回來,“你再為你那學生,也不該做到如此地步,咱們著書難道是玩的麼?”
其餘人不說話,有贊同的,有不以為意的,夫子皺眉不言,如今這滿身衣衫成了愁苦的顔色,聊起開館,衆人心思這才回來。
“咱們這館論應專開一處,就寫周邊各國人物風貌!”
“這可不易,哪裡來的人一一為我們講述呢。況且此類書非得親自探查一番不得,怎麼,劉兄,你是有所準備呀?”
被喚作劉兄的一言不發,身後學生倒先開口了,“正是,我家老師不日便啟程,往西域諸國遊查呢。”
坐上一聽,驚看,方才問話那人站起,前去,“劉兄……你……”
對方手一擺,讓他坐下,夫子也看了過去。
“咱們著書這塊兒我也想過,隻是近日忽覺時光易逝。”他一一看過,笑道,“那日,我前去書館探察,四大門類,各有所長,幾個主事官在那裡談話,我聽了一聽,回來便有了個困惑。”
“各家所談均乃自身所見,說起來滿面生光,我在旁發覺,這半輩子,竟沒離開過揚州,有幾次,去得遠了,還在咱淮南道裡,不說大漠風光,我連京城也沒一見。”
“我呀,從前總是想,天下有何可見,世間人情哪裡不可得,隻這門前半分地便可看個大概,我所盼得,就是日日夜夜不停修撰史籍,著書立言,一刻也不敢怠慢。”
“可自從那日,這念頭在心裡生了根,我是左想右思也不明白啊,這一輩子活了什麼?”
“書上的事,人,緊緊記在心中,眼前的人卻忽略了。”
“這事兒一說,内人笑了半宿,我這半百之人,還想什麼呢,難不成還能跑到天南。海北,唉,笑過之後,她就忽然說了一句話,‘也不是不行,年輕那會兒你有段時間對西域特感興趣,後來不知怎麼便放下了。’”
“我這一生隻做别人文章了,不曾寫過自己字句,這次,我就不再參與你們的事了,一個人走走停停,悠悠逛逛,若真有所得,也不枉這身子骨遭的罪了。”
衆人聽着,放下酒杯,良久,一道聲音閃出,笑道,“去吧,書館再開一社,老劉,你隻管去吧,到時還别忘了寄回來給我們這些老骨頭看看。”
大家笑着,夫子慢慢站起,看着他,“你這般說,我也有所得,你們先吃,我有些事。”
巧文看着那邊夫子忽然起身,似乎還望了她一眼,她忽然有所意會,推卻身旁交談,看薛枝那邊也被拉了去,和士人交談,她一人進了回廊,在一處門前站定,敲了幾下。
“進。”
她推門,夫子正在一張長案旁站定,手裡厚厚幾沓文籍,外面風吹來,帶動賬頁,“夫子,你找我。”
夫子點頭,将冊頁往前一推,示意,“你看看。”
巧文走去,一張張紙頁上滿是綱目,其中不少已被填滿,她看得懂,是史籍,也認得出,其中有些薛枝的字迹。
她不懂字,可莫名看懂了,那是年少時薛枝的字迹。
她擡頭,已料到對方要說什麼,誰知夫子一笑,釋然,“我本是想逼他留在這裡的。”
他道,看着巧文,“用你,用衣肆。”
“他在你身邊能做什麼,當一輩子的管賬先生麼,你這麼有出息,他這般……早晚會落下去,你們那朋友,李四郎,一身武藝,如今高句麗與大唐兩國争鋒,形勢是越來越緊,怕也就這兩年了。”
“今日,刺史還專門問訊他,他先生還等着他回去呢,四郎絕不會長久在外。”
巧文聽着,心中也不知有波瀾還是無,像是投了顆小石子,漣漪似有似無。
“我們做長輩的,不能眼見着孩子有正道不走,我不知你們為何從京城回來,可既然來了,就紮下根,以後風雨再來時有個庇護。”
夫子歎了口氣,“薛枝很不願意,從前是玩性重,如今,卻是不想來了。”
“我本還想逼一逼他。”他沒說怎麼逼,巧文卻忽然能夠猜到,“可今日聽了某人一席言,覺之我甚是狹隘。”
“那孩子自由自在,很不願意被束縛,當初薛記出事,愣是也沒找回來,便是不想受制,終于回來了,卻發現他自己綁上了鍊條。”
“自發制于人。”
夫子笑了笑,巧文明白,三人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任誰也不想離去,她很多次慶幸,遇到了薛枝,遇到了李佑郎。
“我想,算了,太早。”
“太早了。”
“隻是……可惜了啊。”
“為何可惜?夫子,依我所見,著書不是一時一刻能完成的,哪怕等到十年二十年後,再回來不可嗎?”
巧文問,夫子在房間緩緩轉着,笑着,“哪有這麼容易,今日一過,書館之式便定下了,四館六門類,共二十樣書,各館均有教授把持,學生子弟衆多,他想回來,哪有這麼簡單。”
“便是我,十年之後,又在何處呢?所幸,這孩子向來讓人放心,這輩子便随他去,過得也不定……”
“不。”
巧文忽然打斷,夫子望着她,她一點點靠近,“算了,夫子,你還是逼一逼他罷。”
夫子有些驚訝,等她繼續道,“如此大道,他不去,我還可惜了。”
巧文笑着,看書中冊頁,被風刮過一張張,她抹過發絲,“有些事,我們都還年輕,活得也不錯,說着容易。”
“我覺得,這一生,能做成一件事,是很不易的。”
“我不能看着有如此順路,卻白白浪費了。”
她聲音很溫和,藍衫身上晃動,“我有我的路,他有他的路。”
衣肆這一番什麼也無需做,巧文下船時手裡已滿是請帖,到了白天不能說得話,夜裡借着酒興放開了談,多是表達那衣衫好看的。
揚州這地,自古風流,如今女皇當政,社會風氣一遍,男客們也有了此需求,說來也是大俗大雅,這宋衫士人用着,連帶着那銷金之地為了附和,也喜這衫式,不說官人書生,便船上的幾個才子才女也争着想要定做。
本不想再廣為宣傳的,可今日一行,卻讓她知,獨自己是沒退路的,權貴終不是一心的,踮起腳來借了夫子的利,這一步終定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