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大醉一場的兩人回了店鋪,等到太陽火燒了屁股,才驚起。
“五娘的約!”
院外是等得不耐煩翻白眼的馬夫,見了兩人鞋子衣袍随意挂着跑出,也是沒好氣掀了簾子。
“二位好讓人一番等……”
馬夫話止住,笑着,望着眼前伸手而來的銅串,略微不好意思。
出手往衣袖擱着,“……唉,郎君女郎你們二位下次可莫要如此了。”
“馬站那邊等着呢。”
他一笑,輕挂了簾。
往前一座,喝道,“這就出發了——坐穩喽!”
到五娘宅子時門口侍女已等了好久,見二人來連忙跑過,攙扶巧文下車,巧文一笑,遞過手去。
那馬夫也是個識性的,也伸出手向李佑郎而去,對方眉頭一挑,倒還真沒見過,試探伸出手去,搖搖擺擺,終還是将馬夫的手拂了過去。
“我就不必啦。”
他笑,馬夫殷勤哎了一聲。
“慢走!”
目送二人去了這富庶的宅邸,掂了掂手裡銅錢,笑呵呵,揚鞭而去。
這宅子算是不錯了,不過比起五娘京城那一棟莊園,還是小了些。
隻算是個落腳的地方。
假山小河也有,花草一應也有人侍候,二人一路穿過長長回廊,見了五娘坐在亭子裡飲茶。
将近日見聞說過,又說道,“如今薛枝不在,少不得五娘在一旁幫襯。”
五娘擺擺手,“不必說的事。”
問及今日之行,五娘将茶盞放下,将此次下揚前後因緣略講一遍,竟是為過繼子嗣而來。
二人詫異,卻也理解,酒樓基業甚大,沒個從小養得卻是不行。
但從巧文角度,更疑惑為何不再找個,這不是更輕松麼?
依她所見,這酒樓一切被五娘捏在手裡,即使婆家反對,應也是起不了什麼浪花。
即便找個過繼的,又為何不從娘家找呢?
種種疑問,還沒出口,便被五娘一番話打了下去。
她拿扇輕搖着,不知在想些什麼,很慢,講述。
“我卻不是為這酒樓打算。”
兩人一對視,李佑郎拿了茶吃着,巧文安靜看着五娘。
“我……隻是想找個與他相近的,陪在身邊罷了。”
她笑笑,此時卻恍然褪去了多年的光陰,回到了曾經年少的她。
一個俏生生的女郎。
眼裡盡是感懷。
“我那郎君是個家境殷實的,當初我家也是開酒樓的,一來二去,便相熟了。”
“從小一起長大,我娘走得早,阿耶又忙于生意,便常跟了他去吃飯,兩家是對手,無奈我太小,他們起初不好說什麼,後來便也罷了,時間長了,幹脆便撮合一起,許了我們。”
“我阿耶的酒樓本比他家好,成親時已然破敗,他又有幾個兄弟,便脫離了出來,拿了錢合了我家共開一座酒樓,當初隻是京城很小一家。”
“本是依我家名字,阿耶不願,非要與他姓諱,我倆一撮和,便取了我的姓,說起來雖是王五郎叫着,卻像是我王五娘的郎君般。”
“如此幾年,早出晚歸,他身體本不大好,為了我阿耶的話,每日撐着,我竟不知。”
“他是個清秀挺立的,後來竟不如我重。”
五娘說着,眼裡閃着光,不是水,是回想往事的動容。
“說也奇怪,我心裡知他已然不行了,可當時竟沒太多悲切,每日隻守在一起,看天看水,教我算賬,打點外間管事,平日我便幫襯着,學得也還快。”
“我真的,很平靜。”
五娘面上現出些疑惑。
“這平靜直到如今,我還記得他,一個清秀的郎君,他的面容,他的話,真是奇怪,其實……我已記不太清阿耶了,很多事,都忘了,唯有他,卻還極其清晰。”
“他笑着對我說,‘五娘,你今後可要再找一個,不能比我好看,不能比我能幹。’”
“我沒說話,他看了我半響,忽然握住我手,很涼,道,‘五娘,你有許多錢财,再不濟,也不會過不下去的。’”
五娘緩緩擡起左手,“後來便模糊了,隻記得他一直拉着我的手沒放開,我們一邊遍遍重複酒樓如何開,接下該往哪裡去,若是本家找了來,如何對抗,最後已是深夜,終于沒再說了,他也沒了力氣。”
“我們等着,很久很久,他問,‘五娘,你還記得年少時的景象嗎?’”
“我說,‘周六郎,你等我去你家吃飯。’”
眼裡的光越來越亮,終是淚下來了。
可五娘面容仍是平靜的,懷念的,并無一絲生出的陰霾。
“他笑了笑,點點頭,漸漸閉上了眼,‘好,五娘,你要快些,我娘在家……’”
巧文已是哭泣不停,李佑郎也悄悄抹了眼淚,可五娘卻止了淚。
因這一句話,似乎穿越層層時空,回到了記憶裡的那個街道。
瞧,那兩個小孩手挽手一起回家吃飯呢。
這個人,這段時光,留下的始終隻有歡樂。
緊緊壓過了痛苦。
是以,已經足夠了,穩固得能支撐一人走至生命末尾。
“……我明白了,五娘,你是想找個與他相像的。”
巧文擦了眼淚,笑看着她。
“是啊,你們不知那個小孩有多像他。”
五娘搖了搖折扇,淚已下了,“我們本來便想着過繼一個,誰知他就病了,這小孩是他大叔家的,大叔年前過世,這是妾室生的,見大叔逝世便跑了,因此,我那叔母便想起我來,寄了畫像,問我要不要。”
“我們與大叔家一直便好,叔母從覺我一人孤單,以往勸我再招,如今有了這事,當日便寄了畫來。”
“如今不為别的,單是酒樓,卻也該考慮了。”
她笑道,兩人漸漸恢複,巧文不住點頭,“不錯,我也想看看五叔長什麼樣子。”
一番話,把五娘逗到了,她狀似想了想,“是挺像的,那小時候的勁,一模一樣。”
“如今幾歲了。”
“四歲?”
“這麼小就能看出來?”
“簡直是翻版,回家拿畫像一看便知。”
氣氛松弛起來,兩人應允午後随她一起去王宅,此時沒事,便随了她在宅子逛逛。
談了些生意上的事,不免要提及那宋衫,五娘卻可惜沒見到,巧娘衣裳向來是好看的,對此,巧文表示不慌,她那衣坊剛安定下來,就這幾日,兩人去找了布行,商定價錢,買些料子,便緊趕慢趕開工了。
到時還有女裝的,定讓五娘第一個穿到。
三人嘻嘻哈哈,消磨了午間時光,直到漏中一過,五娘便着急出發了。
巧文笑她,“看你表面不在意,内心卻緊張不行嘛。”
“第一次當娘,确實有些緊張。”五娘大方承認,除了緬懷故人那些念頭,更多的是對一個新的生命體驗的期待。
看五娘這樣,巧文不由想到自己的母親。
很遠了,遠到有一瞬,她忽然驚慌好像記錯了母親的面龐。
可再一看,卻無。
仍是那樣,深深牢固。
可驚慌下去仍有後悸,她也緊張起來。
可平靜下去,又覺此般應好。
她已有了新生,還能呼吸着,這還不慶幸麼?
至于其他,她想,十日後去見薛枝,定要他畫一畫。
想到這,又不自覺想薛枝。
他此時在幹什麼?
是不是穿了那件宋衫,與夫子般一應一稱,招待客人呢?
那場面一定很好笑。
夫子定會向每個來往之人介紹他這優秀的大弟子。
薛枝在一旁一直笑着,表面看不出來,回去會揉臉,問。
後來臉僵了,卻不知這般笑着看起如何?
怪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