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文是被一陣清脆敲門聲扣醒的,她去開門,一個小役滿臉歉意,道,“娘子,我家王郎特地派信一封,本當親自登門,無奈今日一早主薄攜他去了淮陽縣,他一定要我親言轉述,真不知劉探花與你家夫子是如何了,他們本交情好得很,萬般皆在他,娘子千萬莫挂懷。”
說罷,遞過一信,看出很急,連折子也沒捏好,她笑笑,接過,“無事,回過你家郎君,這不算什麼,讓他不必自責,他能幫我已是感激不盡了,巧娘無事。”
小役離去,巧文關了門,坐到案旁,沒别的想法,隻覺有些餓,還好睡得不錯,如今醒來竟像是成長了一大截,昨日之事在心裡起不了波痕。
她竟有些無畏之态了,倒在想,悲傷是沒用的,她也卻無那般心緒了,這事細想想也沒什麼,她得平靜些,這事才能翻篇。
她深吸了口氣,站了起來,環顧四周,空蕩蕩的,四郎去演練還有幾日能回,薛枝那邊今日應是要迎那廣州來的一位大儒。
她,做什麼呢?
要不,今日便放一天假?
左右這般事情,放松也成當然。
有了此般念頭,心便雀躍起來,從前日子也算不上忙活,可跟明确意義上的放假還是不同。
她一拍手,回了房,再來時,一身素色窄袖裙,身下料子也很普通,便如普通人家女郎般,再無一絲大人家的氣息。
還帶了竹帽,雖沒有兩旁遮紗,可也擋了太陽不是。
如此般,輕松,自由自在。
沒騎馬,那在城裡不方便,何況哪有她這樣人家騎馬的,不若就租匹驢,她還沒騎過呢。
這一日,她帶足了銅錢,閑下來,看那河道裡龍舟,看各處市集忙絡,她還有個古怪愛好,便是偷溜到哪個裡坊,裝作是本地人,觀察她們的生活。
上午,她途經打木器的,畫像的,當行,最終看了一個多時辰的打鐵。
那漢子揮舞着錘子,一下下,孔武有力,每落一下,便打在她心上,她沒隔得很遠,就在那匠人大院裡看着,周邊人走走停停,隻有她伫立原地。
那人絲毫不受影響,依然不停。
“铛——”
“铛——”
“铛——”
這鐵匠許是打了很久,許是從巧文來前才打,反正等她數到一千下時,正停。
火燒着,竟沒注意,那幾萬下的劍已成——
鋒利着,發出奪人的光。
隻一瞬,巧文便要了。
等付錢時,那銅币竟不夠,鐵匠沒說什麼,将劍依然挂了起來。
她看着,強烈的預感,此一去便不得見此劍了。
她許是有些瘋了,問鐵匠。
“錢不夠。你又不能留。”
“那,我做些什麼?”
鐵匠沒說話,将東西收拾了,唯獨火沒關,又拿了塊鐵放置爐案上。
“铛——啪——”
錘子歪了,卻還是打在了鐵上,一枚枚銅币四散着,均投入了那火爐中。
錘子再起,卻沒落,鐵匠終于擡頭,看過來。
“娘子,你好大膽子。”
“師傅,你這劍能為我留着麼。”
銅币在火爐,變軟,化開。
鐵匠重又掄錘,“你去罷。”
來時沒帶車,此下悔了,再來時,那劍還在,人卻不見蹤影。
火已滅,案台空,唯有一筐子的水,像黃色的水。
她走過,将錢帛投入那水中,去将劍取來。
果真是把好劍,一折,一半人影,一半日。
轉身,恍然一人,鐵匠穩步走來,身子大的地也要重幾分。
手裡一個黑黢黢的木匣,扔來。
“娘子,請用此匣。”
啪的一聲,匣轉了人手,她接過,合上。
“多謝。”
高馬嘶鳴,再望鐵匠,院裡已無此人。
她疑惑,再下馬,見那錢帛仍在,散在地上,那黃水卻不知沒入何處。
一驚,回身,這院落也像是要消失般,她驚覺,一步步走出,上馬,再也不回。
回程時,她用了飯,竹帽早已取下,這木匣寸手不離,一個人,拿了劍,别人便不會輕易斷定他的身份地位,過往經曆,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了。
他們隻會驚奇,訝異,暗自揣摩,此刻這般,這人要幹什麼。
出了店,木匣纏在馬背,倒與夜色融在一起,看不出來了。
到了店裡,馬卻無處可放,這馬她見着喜歡,便買了。
卻忘了何處有落點。
慢慢牽着,上了橋,便引在後院罷,那裡有草,有地。
馬悠悠擺動,倏爾一停,前方橋上,正也來一人。
幾日未見,卻覺隔年。
巧文沒有再動,薛枝一步步上了來,認真看着她。
哪怕風動,他也随着這人去看一看。
巧文内心平靜,從望見他時便是,此刻他一步步走來,也是。
哪怕他望着她,也是。
直到薛枝在她身前落定,也是。
很久,他才仿佛看清了,垂下眼去,再起時,輕一笑,很溫和,眼裡有光,一如平常。
“巧娘,走吧。”
“我們回家。”
此刻,淚如絕了堤往下,止也止不住。
一隻手緩緩牽來,拉過一人袖子,兩人慢慢向前走去。
遠處月如血,幾縷黑雲遮了下,又恢複了色彩。
店外不止一馬,幾人立着,神情皆是肅殺,他們是夫子的部曲,是還要将薛枝帶回的。
店内,一人輕聲說着,一人安靜聽着。
店外,也有這般兩人。
不過兩人俱在久思,誰也沒發言。
一人是薛百貌,一人是四聲平管家。
各個在亮處,燈影在臉上晃,各自一歎息。
薛百貌将酒盞桌上一放,“這劉探花也太傷人了。”
管家問,“參軍可知為何,聽起與夫子有關?”
她搖搖頭,“這,我也不知。”
“隻是再有恩怨,也不該波及那小娘子。”
她叫來酒家,換熱酒,一飲而過,身體這才好些。
管家點點頭,“今夜參軍便是為巧娘所來?”
“不錯。”薛百貌感覺肚子又一陣痛,可官場上哪能沒有幾般如此經曆呢?
倒也忍下去,面色如常。
想起今日之事,她不由嚴肅了些。
薛枝帶着幾人來她那宅子,她見時,像是坐了許久。
她看出,此人氣極,可也平靜。
想起府裡的閑話,心裡便有了些大概,收了玩笑,直入主題。
可他卻分字未提,轉而不鹹不淡與她商談衣肆之事。
他不發,她哪能說,隻好先聽了。
她其實不盼望他來的,她與四聲平甚好,偏偏這個堂弟也是開衣肆的,她在其中,實在不好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