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文全不知這一切,或許她知,從興辦此事便知如此。
她心思全如戲場那日,外界如何歡呼慶賀,裡面她在緊鑼密鼓準備着!
裡外兩場戰鬥軍不敢松懈,此次是沾了端午的天時和揚州的地利,時運來去不由她。
她必須要抓住這幾天的每分每秒,把衣肆的勢造起,為薛枝在蘇杭設店鋪路!
此刻,她在揚州最大歌坊西水亭,面前坐得便是周燕娘。
饒是巧文也被震了一瞬,知大唐開放的風氣,可見了燕娘才知這大唐氣韻果真不虛!
這齊胸衫裙在她身上甚是合式!
雍榮華貴之人。
巧文見她的第一眼,如此感覺。
一瞬,她猶豫了,時間還來得急,要不重新再找一些清瘦些的女子,她不認為女子便要清清瘦瘦,隻是眼前之人,實在是難以想象,這宋衫怎與她相配?
一物有一物的氣質。
可那燕娘早就與管家通送過,此刻冒昧離去,卻是失禮了。
既如此,巧文還是面不改色,上了這燕娘的房間,一番攀談,燕娘更是自信一笑,“怎麼,巧娘是覺我與這衣衫與氣質不符?”
手裡被輕輕劃過,衣衫被取走,再見時,她已着了全套,面上不見紅黃花钿,清清麗麗,可巧文見着還是不像。
燕娘沒說什麼,取了琴來,她不常彈琴,琵琶多些,此刻什麼話也沒,一曲過,巧文心裡秤偏了些,可還有些不定。
眼神裡閃爍的光出賣了她。
燕娘一挑眉,隻問,“娘子可有看牆上那些字畫?”
巧文看去,其上字風流灼雅,帶着火,卻像水裡長出的荷葉清清立立,一瞬,心一偏了。
這燕娘結交士人卻是多,這字,這詩,饒是她不識格律……
等看到下面,眼實一亮,怎麼回事?
燕娘酬和六郎所作。
她驚一瞬,卻是忘了,這燕娘乃以才氣出名!
隻顧着想與這衣衫合不合,結交的士人與她有用無用了!
隻怨她不懂詩文,唯一知識分子從不在他跟前賣弄,導緻她都忘了,身邊這兩人還都是名門出身。
有些字,近距離接觸了才知其氣,有些人,面對面交談了,才能驚然醒悟,這便是那上輩子多少人渴望見的詩文大家。
她心一定,怎麼說呢,剛還懷疑此人,此刻那點小心思變成了狂妄!
怎麼,如此大家你不敬重,反而不知好歹在這兒憑井口大的眼取笑,有眼無珠!傲慢之極!
她讪笑,失敬了失敬了。
和古人相處,常常忘了分寸。
如此,再無疑惑,而且再一瞧,這衣衫怎麼看怎麼配。
想必那些讀書人眼裡,燕娘便是如此罷。
當下,兩人一同用了飯,不談不知,原是燕娘沒比她大幾歲,如今也堪堪二六,她太過富态,知其年齡時也驚訝一瞬。
相處中,得知,燕娘如今已是這家樓半個主人,嫁人難望,便幹脆從此住着,衣食無憂,老了還有本錢。
談話間,還問着,巧娘這衣肆還缺不缺人,她心宜這種種衣裳許久,此次機會便是巧娘沒先找了她,被她知了,也要趕馬前去搶的!
巧文笑笑,燕娘性子真是熱烈,古代樓坊并不如後世演電視般,動辄幾十人,真實情況是大多為兩三人的小店,有個七八人便是數得上名的大樓坊了。
桌上菜品十幾種,不知是特地為她而備,還是燕娘一貫如此,燕娘小心吃着,臉上是畫了好一陣子的妝。
巧文為燕娘所備的衣裳是極為清淡的宋衫,裡面抹胸,裙褲自不必說,均用了白輕緞,外面對襟衫不做緣邊,隻到膝上。
那緞柔和至極,發着溫潤的光,是管家從府庫翻得珍品緞子,這長衫采用了如此白緞,定是要映襯最外層的衣物了。
巧文清雅貫徹至極,外層不服褙子,而是采取淺粉半袖衫,這粉衫各處,均做淺綠緣邊,上面繪以花草紋。
頭上也不别簪,隻一束珍珠步搖挂在耳旁。
如此一扮,活脫脫那荷葉池裡剛漏了個尖的淺嫩荷花!
兩人吃過,巧文再無事,燕娘叫了兩個侍女,幹脆研算起了麻将!
半月之餘,燕娘除了纏着巧文要了不知多少件衣裳外,還學了一手精湛牌藝,這木作牌子兒不到幾天,已被她摸得熟練,忍着一人操練半月,如今,她可能大戰身手了。
今夜,便是她燕娘另一個稱号揚名之際!
揚州牌王!
噗——
巧文一嗆,許是本地人對各類詞彙沒有先有社會印象在裡,這名字她聽起很怪。
很與燕娘滿肚子墨水不符。
她偷瞄了一眼,燕娘還是入常,身子微傾,不知看向哪裡,眼睛稍眯着,不難看出裡面醞釀的精光,倏爾,一起牌,“我就說,定是六條!”
巧文笑笑,拿起那六條,牌啪得一合,“扛!”
燕娘目瞪口呆,深眯着眼看來,很神秘,巧文對視回去。
處在這樣時刻,巧文總是很夢幻,與相識不久的人打牌,談笑,更重要的,是她心若有若無,實在沒法消淡的一種情緒。
是惆怅麼,也有些,可又一看燕娘,卻覺不必了。
這感覺很難說,就如她見燕娘如此之人,總是無法忽視她的身份,這最具代表性的被壓迫的人。
就像是一直在書裡的,在電視裡電影裡,在口口相傳的曆史裡,她們是再悲慘不過的存在。
可如今,對方竟笑着,如她一般活着,實實在在生活着。
幾十年的教育告訴她,要去救,當然,現下這個念頭隻能是飄遠的,隻是離得太遠真不需要付諸實際的行動準則,用來隻是後世當下的那些人,珍惜生活。
此刻,這些準則仍有标尺的作用,可再也難以指導現實了。
書上的人成了真,與她一般是活生生的人,可那些苦難呢?
那些文字呢,夢幻便在這裡。
全都一起來了,可她卻隻像過客樣看着,如此生動的燕娘,她不應該是悲慘的麼?
怎麼和她一樣笑着?
這别扭,這真實,這現實與過去的巨大隔閡造就了此刻的夢幻。
就像此刻再歡樂,仍有無數道聲音從書本裡爬起來,告訴她,這早晚會破滅,她早晚會破滅。
處在這樣的心緒裡,她的每一笑,每一個真實生動的表情,均會在心裡留下烙印,像觀摩電影版,沉浸又抽離。
“又在想啥呢?”
巧文回過眼去,燕娘剛好又摸了張牌,一定,眼一亮,一摔,“我和了!”
遠處鼓聲傳來,自揚州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清晰鼓聲,震在心上,燕娘起身,伸了個懶腰,望向遠處,“不打了不打了,做了準備,我便你先去了。”
巧文也起身,透過窗子遠處河水廣闊奔流,“好,燕娘,那今晚就交與你了。”
燕娘回身,笑笑,點點頭,“沒事,交給我罷。”
“就憑這幾十件衣裳,說什麼也要讓那群詩蒙子老老實實,都往你那兒去。”
巧文相信燕娘的氣度,今晚何止,揚州有煙火看,她們也還有秘密武器呢。
士人?怕是範圍小了。
午後,是衆人休息的時候,可卻是官府士人家眷忙碌的時刻,這行進的隊伍來來回回,直到日落時分,才都安歇下來。
于是,各人換回了便衣,處于今日蘇杭揚之況,便是這新出的士林衫學士帽了。
夜來了,月上了,風也涼了,可人的心還沒熱着。
那排隊報名的人又換了幾茬,多是白日做工之人湊來報名,看到是能不能渾水過關。
這賽事明日便開始了,今夜說啥先把這事弄完。
要問揚州最盛為何?
定要回畫舫了。
不錯,可這畫舫之上仍有不足——
便是那最大的船上又能坐幾人呢?又有多少人能一同賞此時夜吃當下酒談此刻心呢?
所以,又要問,揚州最盛為何?
為這四通發達的水系,為這二十四橋連起的揚州城。
當下六橋始,自十二橋,半段揚州,河道最為寬闊,商貿最為興盛,一道道小船被執了旗的牙役隔開——
今夜有令!
端午遊船,各河道出讓!一律船隻靠邊走!
不得驚擾主船!
這是迎神活動的尾聲了,此船一去,屬于民間的狂歡便開始了!
黃昏二刻,這船終于駛過了十二橋,彙入運河了,最後一嗡聲結束!
各家已忍不住,紛紛向河内看去!
知情的士人們哪還在那艘大船上,早在戌時都下了船!
這兩便小役隔開的也早都不是什麼雜船了!皆是被書生各人占滿,這些人沒來得幾包下幾艘,如今隻好擠在一起,可如此,他們仍期盼着。
官府裡的家眷,更是便宜!直接乘了牙役的小船前來!
如何讓他們如此興奮,又是什麼讓他們期待着!
大船去,兩岸民衆還不緻其所然,忽聞一聲尖銳!
隻見幾道亮光飛入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