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琢成一進門就看到了楊嘉樹,不過這個楊嘉樹跟他印象裡的楊嘉樹差了好多,完全可以說是判若兩人。
顧琢成走近了一點,站到楊嘉樹床頭,把果籃放到床頭櫃上,緊緊盯着楊嘉樹的臉:“你瘦了。”
楊嘉樹幾乎從顧琢成進門的一瞬間就開始保持呆滞狀态,直到顧琢成走近,他才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地驚呼:“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顧琢成在楊嘉樹的病床上坐下,期間視線一直停在楊嘉樹的臉上,他看見楊嘉樹的臉像是被高原上的陽光烤幹水分似的,變得幹巴巴、又粗又紅,他的腦海中浮現出兩年前剛和楊嘉樹分别時、楊嘉樹的樣子:
那時候楊嘉樹剛滿30,但是完全看不出他已是而立之年,還和年輕時一樣白嫩。是的,“白嫩”。顧琢成的語文成績一般,想不出什麼高級的詞彙形容楊嘉樹,但是楊嘉樹小時候(指20歲)就很水靈,一雙眼睛像星星一樣一閃一閃的,臉也白,胖的時候臉頰會像倉鼠一樣鼓起來,很可愛。如果顧琢成有弟弟,大概就是像楊嘉樹這樣子。
兩年過去了,楊嘉樹從“弟弟”變成了“叔叔”,顧琢成有點不太能接受。而且他瘦了好多,白t恤下明顯能看到突出來的鎖骨、肩胛骨,更别說瘦得凹下去的臉頰了。
“你這兩年都在虐待自己嗎?”顧琢成說,眉頭深深地皺起來。
“……”楊嘉樹張了張嘴,還沒有從“顧琢成忽然出現”這個驚喜中回過神——不對,到底是驚喜,還是驚吓呢。
小腿傳來的疼痛把楊嘉樹的理智喚醒了,他看着顧琢成的臉,張開嘴,夢遊一樣地說:“不是我虐待自己,是工作虐待我……你怎麼過來的?坐飛機?”
“嗯。”顧琢成說。
從北京到若羌沒有直飛航班,要從烏魯木齊中轉,飛行時間七個半小時,從樓蘭機場開車到醫院還要2個小時……
楊嘉樹不知道自己此刻從心髒裡彌漫出的情感應該叫什麼,但他好像又回到某個令他感到熟悉的空間,那個地方狹小、憋悶——那是一個透明的玻璃箱子,他被關在裡面,從任何一個角度看出去,都隻能看到顧琢成。
這一刻楊嘉樹感到很沮喪,他明明把那個箱子砸碎了的,為什麼,為什麼它又出現了?
見楊嘉樹在發呆,顧琢成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怎麼了?見到我太驚喜了嗎。”
“呵呵。”楊嘉樹扯開嘴角,配合地笑了兩聲,“是啊,你怎麼沒提前說一聲?讓我有個心理準備。”
“為什麼提前說。”顧琢成忽然盯住楊嘉樹,從他的鼻尖看到頭頂,又從頭頂看到下巴,然後,像是嘲笑一樣地說,“那我就看不到這樣邋遢的你了,你有多久沒洗頭?頭發又幹又油的,好像個雞窩。”
“……”楊嘉樹幾乎在一瞬間無地自容,很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他知道顧琢成說這話沒有其他意思,隻是在跟自己開玩笑而已,但是,還是有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尤其是跟現在光鮮亮麗的顧琢成比——他長大了,也成熟了,身上的衣服看上去價值不菲,還有手表……楊嘉樹擡起顧琢成搭在床沿上的手,故意用泛酸的語氣說,“你都戴上這麼貴的手表了,這一塊表都夠我在老家買套房了——顧琢成,你現在怎麼變得那麼物質啊。”
顧琢成配合地遞出自己的手腕,說:“我沒想買的,路過專賣店的時候想起來你曾經說過這塊表好看,我進去,剛好有貨,就買了。”
“……”楊嘉樹放開他的手,感覺自己現在有點透不過氣,“不要再說了。”他不知道看哪裡好,就看着那小小的冰藍色表盤,“我嫉妒,你現在正把我的夢想戴在手上,你知道嗎。”
“那你拿去吧。”顧琢成把手表從自己的手腕上摘下來,戴到楊嘉樹的手上。
楊嘉樹掙了掙,沒掙開,一眨眼的功夫,一百萬就到了自己手上。
顧琢成拿着楊嘉樹的手腕看來看去,搖頭:“不好看。你戴藍色不好看,不适合你。”
楊嘉樹說:“是嗎?那什麼顔色适合我。”
顧琢成想了想,說:“綠色。”
“哈哈。”楊嘉樹笑出了聲,“我最讨厭的就是綠色了。”
“不。”顧琢成看着他,很認真地說,“綠色是樹的顔色,你叫嘉樹,其實我一直覺得綠色适合你,因為很有生命力——你一直是個生命力旺盛的人。”
楊嘉樹看着顧琢成,忽然有些難為情,他的手還在顧琢成手裡,跟顧琢成的大手相比,他的手小了一圈,而且還黑,又粗糙,關節的地方甚至有些起皮,這塊價值百萬的表戴在自己手上瞬間成為某種廉價商品——這樣看來,藍色确實不适合自己。
楊嘉樹把表脫下來,還給顧琢成:“給你。”
顧琢成沒接:“你戴着吧。”
楊嘉樹說:“你不是要買塊新的給我?我想要新的。”
“哦。”顧琢成接過表,說,“行。”他把表戴了回去。
藍色是适合顧琢成的,尤其是冰藍、淺藍、海藍,隻要是藍色,都跟顧琢成挺搭的。
“公司怎麼樣?”楊嘉樹和他聊了起來,“你現在也是總裁了吧,年薪多少?還是拿分紅?你自己一間辦公室?有配助理,或是秘書嗎?”
顧琢成說:“還行,我們計劃兩年内上市。”
“哇哦!”楊嘉樹誇張地瞪大眼睛,“好厲害!”
顧琢成彎起眼睛,笑了笑:“還行吧。”
“所以你現在有秘書嗎?幾個?”
“一個。”
“哦。”楊嘉樹想起三月份顧琢成在朋友圈發的一張照片,身邊站了一個很得體幹練的女性,以前顧琢成說過,他們公司都是男的,後來才多了一個女性——45歲,會計。所以楊嘉樹猜測這名女性應該是顧琢成的秘書,或者助理之類的,看起來更像秘書一點。他說,“男的還是女的啊。”
顧琢成:“男的。”
楊嘉樹立刻松了口氣:“哦。”
顧琢成奇怪地問:“你問這個幹什麼?”
楊嘉樹說:“你工作那麼拼,我怕你再把自己累死,關心你有沒有助理幫你分擔一下工作啊。”
顧琢成笑了,眼睛都彎成兩枚月牙:“謝謝啊。我這個助理還挺能幹的。”
“那就好。”
又聊了幾句,護工大叔回來了。他見老闆病床上坐了個像電影明星一樣的人,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哎呀,小兄弟,你朋友來看你啦?”他把手裡的東西往床頭櫃放,看到那裡放着的豪華果籃,頓時覺得自己買的蘋果香蕉有些寒酸了,他把香蕉和蘋果藏進底下的櫃子裡,幹笑着說,“我去給你打飯,你吃馍馍還是幹飯?”
楊嘉樹說:“有粥嗎?我想喝點粥。”
大叔說:“有、有,等着啊。”
顧琢成在旁邊插嘴:“晚上吃粥不會容易餓嗎。”
楊嘉樹搖頭:“我沒胃口,隻吃得下白粥。你什麼時候回北京?”
“明天下午。”好像現在才聊到正事,顧琢成扭過頭,看楊嘉樹那條打了石膏的腿,“你的腿怎麼樣?嚴重嗎?”
“還行。”楊嘉樹也跟着看過去,“胫骨骨折,折得不嚴重,就一條縫兒,打一個月石膏就好了。”
“怎麼這麼不小心。”顧琢成皺起眉,看着楊嘉樹的眼睛裡帶了幾分責備。
每次他露出這種表情的時候,楊嘉樹都有奇妙的感覺,好像自己是顧琢成的某種責任似的,他甚至自作多情地把顧琢成的話理解成這樣:“為什麼把自己弄傷,你的身體也屬于我,你這樣随便對待自己,我會不開心。”可當他想到,顧琢成的“屬于我”可能隻是家人間的互相屬于,那顆滾燙的心瞬間就被冰水澆滅了,索然無味。
楊嘉樹說:“工傷啊,我也不想的。”他原本想要跟顧琢成分享自己救了一隻小羊的事,可是這會兒莫名心情低落,什麼都不想說。
“下次小心一點。”顧琢成說,“出門在外,要照顧好自己。不要讓我操心。”
“哈哈。”楊嘉樹聽得想笑,事實上他也笑出了聲,“你現在說話的口氣真是了不得,跟我爸似的。”話一出口,楊嘉樹想到自己的爸已經死了,心裡頭不是滋味,他低下頭,不再吭聲了。
顧琢成拍拍他的肩,想說什麼,又覺得現在的楊嘉樹可能并不需要安慰。
大叔端着飯盒進來,顧琢成看見,說:“叔叔,你把飯給我吧,我來喂他。”
“诶,好。”大叔走了。
顧琢成拆開一次性餐具,看着飯盒裡令人毫無食欲的菜,面露嫌棄:“你每天就吃這個嗎?”這裡頭唯一看得順眼的可能就是那碗白米粥了,他舀起一勺,遞到楊嘉樹嘴邊,“怪不得你瘦成這樣,營養不良了都。”
楊嘉樹吃了兩口顧琢成喂的飯,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傷到腿,又不是傷到手,他接過顧琢成手裡的勺子,說:“我自己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