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他們回港口。
站在船邊時,謝安琪看着那艘慢慢靠岸的渡輪,有些不舍。
她握着相機,遲遲沒有動。
鄭禹勝站在她身後,輕聲問:“你會回去嗎?”
她一愣:“回哪?”
他沒有說“過去”兩個字,隻看着她。
她低頭輕笑了一下:“如果你在,我就不回去。”
他說:“那我會一直在。”
她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像是對他說,也像是對自己說:
“我也會。”
風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在港口的欄杆上晃來晃去。
他們沒有回頭。
這次他們決定,不再留在夢裡。
晚上回到首爾。
謝安琪還是回了宿舍。
KCLCompany的人并不知道她和鄭禹勝的婚姻合約,也不知道他們在濟州島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回到房間,脫下風衣,看着窗邊那張寫有拍攝計劃的便利貼,忽然覺得很久沒有這樣踏實地想一個人的存在。
而不是他帶來的記憶。
也不是他在她夢裡留下的殘影。
而是現在的他,會生氣、會吃醋、會因她的一句“不問”而失落的鄭禹勝。
手機響了一下。
是他發來的照片。
是他們在燈塔前的合照,他偷拍的。
她點開,笑了,回了一句:“我現在開始也會拍你,不是分析你,是喜歡你。”
過了一會兒,他回:“終于是現在的我了。”
……
屋塔房的窗子沒有遮陽簾,隻貼了一張從便利店拿來的老報紙,角落卷起了一點,糊得不嚴,陽光還是透進來。
謝安琪站在洗手間那面斑駁的鏡子前,綁頭發。她手指一下一下地繞着橡皮筋,動作不急,仿佛多出的一圈圈,是在給自己增加一些朝向現實的時間。
外面熱得像是在炙鐵闆。屋頂的金屬瓦吸熱後燙得發亮,空氣像蒸汽,一層一層往屋子裡灌。
她早上七點醒,躺了兩個小時,才下定決心起來洗臉。
手巾濕得很快。
水龍頭的水不冷,是被樓頂水箱曬了一夜的熱。她把毛巾擰幹,在頸後壓了幾下,又擦了一遍前額。
一隻黑貓站在對面屋檐上,懶洋洋地盯着她的窗台。
她沖它點了點頭:“你也熱得快化了吧。”
黑貓不動,隻在她轉身之後,甩了甩尾巴,跳進一旁更涼的水泥縫。
她重新走回屋子,坐在地闆上,打開電扇。電扇“咔哒”一聲響,葉片帶着哼哼聲慢慢轉動,像人的呼吸不順。
謝安琪看着電扇吹動起地闆上幾張舊收據。
她沒急着收。手指撚起其中一張,泛黃,油墨模糊,卻依稀能辨出“中浪區不動産”那幾個字。
那是她來這個時代之後的第一筆正式支出。
總共一千六百萬韓元,2026年的舊基金賬戶裡,換算下來大約是不到一萬美元。
她用這筆“研究備用金”,在這個時代,買下了兩間頂樓相鄰的屋塔房——一間自住,一間租出。
産權轉移過程意外地順利。
九十年代初,身份和資金來源審查極不嚴,尤其是這種老房交易,隻需要和一個願意“收手續費代辦”的中間人說幾句話。
她沒說謊,但也沒全說。
說自己是從華國來首爾文化交流的調研助理,老師是“成均館大學的樸教授”。
這個名字她在未來資料裡見過——某年首爾文化研究裡提過一嘴,現在沒人記得。
她自己也清楚,一張紙就能決定她能不能留下。
那天下午辦完手續後,她一口氣喝了兩瓶冰礦泉水,又吃掉整盒紫菜飯團,才算真正在這時代坐下。
沒有時間機器,也沒有解釋邏輯。
本來隻是坐飛機回家,她也沒想到在飛機上睡着醒來,就出現在這個時代,應該慶幸這附近還沒有什麼監控,但她從2018年被拉了進來的原因,謝安琪還是感到疑惑。
她和鄭禹勝的親近竟然不是回到過去的契機,那到底什麼才是契機?
現在還沒有答案,而現在沒有人強迫她留在這裡。但她沒走。
她想回到這裡。她想回到——他還沒出名、還會餓肚子、還在屋頂抽煙彈琴的日子裡。
哪怕隻是遠遠地看着。
她也願意。
謝安琪第一次“看見”他,是隔了三天。
天氣還是熱,熱得發黏。
下午四點,她躺在地闆上看本子,被對面窗戶玻璃上映出來的身影吓了一跳。
那是個青年,瘦高,穿黑T恤,背影筆直。他他背着一箱啤酒從巷子裡出來,汗水打濕了T恤領口,背影被陽光切得分明。人從巷口轉出來,拖着一箱啤酒罐,手拎着的袋子從指節勒到掌心,皮膚發紅。那是一種特别清晰的年輕人輪廓,肩膀窄直,腿長,走路不快也不慢,像是從不急于回應這個世界。頭發沒做造型,黑色貼在額前,皮膚并不白,卻帶點灰冷色的清瘦感。他擡頭時,陽光在睫毛上跳了一下,眼神有點困,又像從不信任人。
他沒進便利店,反而把啤酒箱擱在一邊,轉身又進了巷口雜貨行,像是去搬下一趟。
她看着那人走進光線更暗的巷口,心裡猛然生出一股不安。
腳底像被燙了一下。
好像這是一個,他還不認識她的時候?
……
那天傍晚,她又看見了他。屋頂風大,他坐在水塔旁邊,點了一根煙,一瞬間,火光映亮了他下颌的線條,那骨架幹淨得像沒被打磨過的石膏模。煙霧遮住他眼睛的一半,但看得出來,那眼神是空的,或者說,太安靜了。安靜得像他一早就知道自己要和誰道别,也知道沒人會留下來。
抽完煙,他就走了下去,人站在屋塔房樓下,低頭整理木箱,T恤領口被汗浸透,脖子側面是一條幾乎貼皮膚的鎖骨弧線,手背處,有新傷。
那是被瓶蓋割開的,傷口淺,但流血。
她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沖動,從屋裡拿了張貼紙繃帶,走下去。
她站在他身後三步的地方,聲音不高:“喂。”
他轉頭,臉朝着夕陽,眯着眼,看了她一秒。
那眼神像她在夢裡見過的,安靜、冷淡、帶點警覺。
謝安琪頓了頓,伸手,把那張創可貼遞過去。
他說:“……謝謝。”
聲音低、幹,帶點鼻音,可能是太累了。
她沒應聲,隻低頭轉身,步子有點快。
不是因為害羞,也不是因為緊張。
是因為她心跳太快。
快得像每次穿越前的那幾秒鐘。
她捏着自己的手指頭,走進屋塔房,門一合上,整個人靠着牆蹲了下來。
空氣又悶又熱,但她隻覺得身上有種莫名的涼意。
——她回來了。
但這一次,她不知道,是哪一段時間線。
他認得她嗎?他有沒有認得她?
她不敢問,也不敢再看他。
怕她還沒找到答案,時鐘就又把她推回現實。
夜裡十一點,屋頂熱得像鐵皮鍋蓋。謝安琪在房間裡來回走了兩圈,才勉強忍住拉門出去透氣的沖動。
她把扇子往桌上一放,坐在窗邊,把臉貼近玻璃。
窗外沒有月亮,遠處的路燈影像被風吹得輕顫,像是挂在天幕上的小紙燈,随時會熄。
她看見他了。
鄭禹勝坐在屋頂西邊最靠近水塔的地方,身後是一堵半高的白牆。他靠着那堵牆,一條腿蜷着,手裡是那天搬貨時也帶着的舊帆布包,打開了一半,像是從裡面掏出了一個琴盒。他動作很慢,像是猶豫,又像是疲憊。
幾分鐘後,她聽見一點極微弱的琴聲。
她不确定那是不是他彈的,但節奏像他,說不上來從哪種意義上——冷、準、稍稍帶着點虛空的回音。
不像練習,倒像某種自言自語。
她沒敢推門出去,隻是悄悄關了燈,隔着半張舊玻璃窗,靜靜地聽着。
這一夜她沒做夢。也沒有穿回去。
第二天早上醒來,她發現手邊多了兩樣東西。
一張便利貼,是昨晚她做錄音整理時随手寫下的;還有一支舊圓珠筆,筆殼上的名字是“Kyunghui High School”。
那是他所在的夜校名字。
她記得,她回到枕邊,把筆捧在掌心握了一會,才輕輕地放進包裡,像收起一塊溫熱的鐵。
白天下雨了,謝安琪走去外面的時候,鄭禹勝正走進來。
他身上有雨味,是剛剛收傘走進來的。衣服半幹,貼着背,襯出一副略顯瘦削的骨架。發尾濕了,水珠順着鬓角往下滴,在他喉結處打了個圈,又滑進衣領。她從他身邊走過去,鄭禹勝沒看她,隻低頭撥了撥前額的濕發。但她還是聽見了他呼吸微沉的那一秒——像雨停前的空氣,有些窒悶。
屋塔房沒什麼隔音,呼吸聽得見,做飯的聲音也一樣。樓下是做小飯館的房東,謝安琪最近都去樓下随便買點什麼吃,這家店早上七點就開始備菜。大蔥在案闆上被剁得哒哒響,蒜味一股腦沖上來,夾着醬油炒肉的香。
一連幾日,謝安琪都被這個聲音叫醒。
謝安琪起得比平時晚。睜眼時陽光已經在她枕邊鋪開了一大塊,她坐起來,手搭在窗沿上,看了眼外面。
鄭禹勝不在屋頂。
風裡飄着一點皂角味,像是有人剛洗過衣服。
她去洗手間洗臉,看見對面屋頂挂起了幾件衣服,全是男款——黑T恤、灰色牛仔,領口舊但洗得幹淨。
她出門前在包裡翻了翻,把昨天那支圓珠筆拿出來,猶豫了一下,沒帶走。
隻把它放進了客廳抽屜的最深一層,壓在一摞地圖和膠卷下面。
她不想自己一整天都想着它。
但也不想忘。
……
下午四點,她照例去附近的小型郵電所打電話。
電話廳的鐵門生鏽嚴重,輕輕一推就“吱呀”作響,櫃台後面是個年紀不輕的女人,坐在風扇前打毛衣。
謝安琪投了兩枚硬币,撥的是城西區一位“文化項目協調人”的号碼——這個号碼,是她用從未來帶來的教授信箋僞造材料時附上的聯系人信息。
她得打這個電話,以确認自己的居留申請有沒有出問題。
但電話沒人接。
她又撥了一次,還是空号。
她收起零錢,走出電話亭時正好看到便利店門前,那道熟悉的身影。
鄭禹勝坐在門口的小闆凳上,低頭看手機。
不,是BP機。他在看BP機屏。
謝安琪站在馬路斜對面,手指攥着包帶,沒動。
陽光落在他身上,像上一層微亮的褐金,他沒穿黑T,而是件舊校服上衣,領口拉鍊壞了,用别針别住。BP機響了一下,他擡起頭,朝馬路那頭看了一眼。
看得不快不慢,像是習慣性掃一圈,但就在那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