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撞上了她。
謝安琪一秒沒動。
鄭禹勝眼神沒有明顯變化。他隻是稍稍偏了頭,像是不确定自己認沒認錯。
她立刻低頭,快步轉身。
像一塊被陽光燒熱的鐵落進了心口,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認得她。又或者是,她認得的,是另一個時間點的他。
這一次,他的眼神裡沒有“确定”,沒有靠近。
隻是靜靜地看了她一眼,然後繼續低頭看BP機。
但那一眼,比一句話還沉。
……
晚飯時間,她還是去了樓下小飯館。
點了一份冷面和一碟海苔包飯,她沒看窗外,但她聽見了腳步聲。
那種略帶疲憊、鞋底和水泥摩擦聲有些實。
緊接着是有人靠近櫃台的聲音,店主和人說:“你上次那包還欠着八百。”
男人聲音不高:“今天結了。”
她聽得出是他。
她沒回頭。隻是低頭咬了一口海苔包飯。
窗外的蟬鳴一波一波地叫,聲音有些破,有點像二十年前的收音機。
等她吃完準備結賬時,店主對她說:“剛才那位小夥子替你結了。”
她怔了一下:“……我不認識他。”
“他說你是他房東。”
“我不是。”她聲音有些發緊,“我們隻是住得近。”
店主笑了一下沒說話。
她掏出錢硬是放下,走出店門,夜風迎面吹來時才緩過勁。
那一刻她想起2018年的一次穿越,那時候她還有勇氣抓着他主動喊着他的名字,但現在她想到他也幫她買過東西——是一瓶便利店的牛奶,說是“順手”。
她那時候笑着說“你别這麼破費”,他沒吭聲,隻把牛奶推過來,說了句:“你以後會還的。”
現在,她不知道這是哪一次。
也許他們過去在别的時間線也說過一樣的話,但她隻記得他的語氣——不帶期待,不要回應,隻是讓人接受。
……
回屋之後她洗了個澡,擰幹毛巾,開了窗。
夜風不大,屋頂還有幾盞燈在亮,稀稀落落的。
她坐在床邊擦頭發,頭發還沒擦幹,門口就響了一聲。
“嗒。”
像是有人用指節敲了敲門,又像是誰不小心碰到牆。
她走過去,從貓眼裡看。
沒人。
但門縫下,躺着一個紙袋。
她打開,裡面是幾塊新的創可貼,還有一張便利店的小票,金額不大,隻寫着“繃帶x1,水x2”。
她想了想,把小票疊了三層,夾在本裡。而鄭禹勝站在馬路對面,身影被街燈拉得很長。風吹起他襯衫衣角,他站得筆直,像不小心停在這個時代裡的人。風吹過她脖頸,頭發還滴着水。她走回窗邊,重新坐下。
樓下的人影已經不見,她不确定他會不會再來,也不确定——這個屋塔房的夏天,是她第一次來,還是已經遲到了幾次。
……
謝安琪有些睡不着。
屋裡太靜了。屋外也太靜了。
她躺在床上聽着老舊電扇的吱呀聲,一遍一遍地數着它的轉圈,數到第十五圈的時候,電扇忽然停了一下,又轉了回去,像是在反抗這一晚的沉悶。
她閉着眼,腦子卻很清醒。
她知道明天自己該去一趟移民局,她的身份文件必須更新——那是僞造的那一部分,需要以“文化研究助理”的名義補交一份居留理由申請。理論上不難,隻要她從未來帶來的那封“樸教授”推薦信足夠像真的。
她也知道,屋塔房的房産稅單快到了——這個時代的老房沒有系統催繳,隻能靠每月主動走到稅務所。
她都記得,但她還是沒動,像是沒法從這一天抽身,像是這個夜晚哪裡還有她沒看清的東西。
她腦子裡一直晃着他的眼神——在便利店門口、在冷面館櫃台旁、在屋頂抽煙的白牆下。
那眼神有時是空的,有時是疑問,有時什麼都沒有。
而她卻總在那之後,退了一步。
像一個明明熟知路線的人,卻不敢走進去。
因為她不确定,這是不是一場重演。
也不确定,他是否已經記得她。
……
清晨四點多,她醒來,是熱醒的,汗貼着後背,像一層薄膜把她困在當下。
她拿起桌邊的記錄本,寫下幾個字:“如果他記得我,他為什麼不問。如果他不記得我,我又該怎麼回答自己?”
她沒寫下去,合上筆。
屋子太安靜了,她索性披了件襯衫出門,屋頂沒什麼人,清晨的風意外地涼,像是在補償昨晚的沉悶。
她站在屋邊,目光落在西邊那扇常年不關的窗戶上。
鄭禹勝的屋塔房。
窗戶沒亮,屋裡一片暗,她正要回頭,身後傳來腳步聲。
“你起得很早。”他聲音低啞,帶點剛醒的微沙。
她沒有回頭:“你也是。”
“我看見你上來了。”
“我看見你沒關窗。”
“你一直這樣看人?”
謝安琪終于回頭,眼神溫和,語氣輕:“你不是陌生人。”
他愣了一下,點點頭。
兩人沉默地站了一會,風吹得天邊泛白。
“昨天那個繃帶,不是我給的。”他忽然說。
她看他一眼。
他垂着眼,語氣平靜:“是我哥。他來找我,把東西放在你門口。”
謝安琪沒說話,隻是嗯了一聲。
“你不信?”
“信。”她勉強笑了一下,“反正也沒什麼。”
“你怕我誤會你喜歡我?”
“你怕我不喜歡你。”
他沒答。
隻是從口袋裡掏出一顆薄荷糖,扔進嘴裡,咬得輕響,天光一點點亮起來,像是有人在大地上潑了薄牛奶。
他們沒再說話。
……
上午十點,太陽又曬上來了。
謝安琪回屋時,門上貼着一張稅務通知單——催繳七月物業稅。
她把它揭下來,看了一眼,輕輕放在桌上。
她很快就出門。
帶着資料袋、膠卷、□□和推薦信,往城南方向走。
今天她要把身份更新的申請寄出去,然後回中浪區的劇場找采訪對象。
她計劃得很細緻。
但走到小巷拐角的時候,還是看見他了。
鄭禹勝站在巷子口,穿着那件洗得發白的襯衫,腳邊是一個帆布包。
他沒看她。
他在看牆角的海報——是個脫落一半的宣傳畫,上面寫着:“XX模特拍攝報名”。
她腳步停了一下,然後繼續走。
他沒有追,也沒有喊她。
但她知道,這段日子,她不會是一個旁觀者,就像過去的她隻能在影像裡看見他,而現在的她,可以出現在他的現實裡。
隻是還不能走近,他們之間,隔着一段時間,也隔着太多重疊的記憶。
……
回程路上,她在郵局門口站了很久,郵局門口有張舊木椅,陽光把椅背烤得發燙。
她沒坐。
隻是站着,把信封投進去那一刻,突然生出一種古怪的恍惚感。
像是做了什麼不可逆的決定。
她知道這份“研究人員備案信”會保她三個月的身份安全。
但三個月之後呢?
她是留下,還是離開?
是等他看見她,還是就這樣一遍遍回到這些片段裡,直到她自己也分不清——他記得的她,是哪一個版本,她深吸一口氣,把手插進口袋,指尖碰到那支圓珠筆。
是那天他留下的。
她重新把它捏出來,看了好一會,像是在看一支信号燈。
最後收進包裡。
天又開始熱了。
風吹過信箱的時候,像從未來的某個路口,吹回來的一聲歎息。
……
晚上九點半,電扇轉得越來越慢。
謝安琪窩在地闆上寫今日記錄。
寫到一半,她停了筆。
她忽然很想,哪怕隻有一次,問他:“你記得我嗎?”
可她也知道,她不會問,就像謝安琪不知道,某個時間點的鄭禹勝也曾很想問她這個問題。
因為她怕答案一旦被确認,夢就醒了,而她,一直站在這場夢和現實的門檻上。
她靠着牆睡着了。
風從窗子吹進來,拂過她額前發絲。
夢裡沒有什麼聲音,隻有一段吉他的前奏,斷斷續續,從屋頂的水泥縫裡飄下來。
她沒醒。
但她聽到了。
——像是他在另一個世界裡說:“你來了,那我就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