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從淩晨開始,像把舊膠帶緩緩撕開,細長又黏,毫無停歇的意思。
屋塔房的水泥地滲水慢,瓦縫裡的水珠“嗒”地落進鐵皮罐,一聲一聲響得人心浮。天未亮,整條胡同還在沉睡,隻有遠處菜市場的拖車聲悶悶響起,仿佛從水裡傳來的低語。
謝安琪醒得早。她頭發紮起,幾縷碎發順着鬓角滑下來。穿着舊襯衫,袖子挽到手肘,指尖握着牙刷。
窗邊日光從塑料布縫裡落下,剛好照在她臉側,眼尾線條柔,卻不顯弱。她沒化妝,皮膚帶點夜晚沒睡好的倦感,但看上去是種不刻意的真實。她裹着毛巾毯坐在窗邊,窗子沒關緊,風鑽了進來,帶着濕冷味,像廚房久未擦洗的鋼盆氣息。
她看着胡同盡頭那家便利店門前的雨棚,那兒挂着一串風鈴,雨勢不大的時候它會偶爾響幾下,今天一早卻像被雨壓啞了嗓子。
屋外昏黃,屋内潮悶。她沒開燈,隻點了筆記本邊的台燈,光打在牆上,泛出一點橘色光圈,照不遠,但不晃眼。
雨天的早晨時間像發泡的面,膨脹又緩慢,她在這片松弛裡把水煮沸,洗臉、綁頭發、換衣服,然後背上她的錄音包,出了門。
鞋底一落到樓梯,水漬“叭”地一聲噴起,像警告,又像誰在叫她慢一點。
便利店還是那間,還是挂着那面松松垮垮的藍布簾,印着褪色的“24”字樣。小玻璃門兩邊都貼了濕了邊角的促銷貼紙,冷藏櫃旁堆着新進的飲料箱。
她推門進去時,鈴響了一下,很輕。
收銀台後站着一個人,側身低頭在整理收銀紙卷,穿黑色短袖制服,圍裙上有擦不幹淨的咖啡漬,帽檐壓得低,看不清神情。
是鄭禹勝。
他沒擡頭。
她走到飲料櫃前,隔着玻璃看着裡面一排排被冷氣凍出水珠的瓶裝水和米粥罐,指尖落在門把時,終于聽見他說話。
“今天你不是要去看點電影?”
聲音不高,有點啞。
“沒意思。”她說,“票退了,等你以後拍電影,我一定去看。”
他“嗯”了一聲,繼續低頭拆紙,她走去收銀台,拿了一瓶礦泉水和一罐米粥。
“還想吃面包嗎?”他問。
“你昨晚補貨了?”
“芋頭的,還有一個紅豆的,沒人買。”他說完擡頭看她,眼神淡淡的。
“芋頭吧。”
他從背後的籃子裡拿出來遞給她,塑料袋一拎,手背上顯出一道細細的紅痕,像是早上剛被紙箱割到的。謝安琪盯了一眼沒出聲,隻默默在他找零時,從自己口袋裡摸出一張創可貼,放在收銀台上。
“給你。”她說。
鄭禹勝看着她手指抽回去,指腹有點發白。他眼神微停了一下,沒有說謝謝,隻把創可貼捏起來,塞進了圍裙口袋裡。
“雨大了。”她說。
“是。”
“你這班幾點?”
“十點半。咖啡店那邊人手不夠。”
她點頭,沒繼續問。他們之間像隔着一塊不通透的玻璃,能聽見聲音,看見動作,卻不太能确認對方是在看自己。謝安琪出門的時候,順手拉了拉店門上的藍布簾子,布料被雨淋得沉,拉扯時發出一聲悶響。
街道像水墨畫鋪開的底稿,沒邊沒界。遠處車影模糊,近處路邊有一灘積水,落雨擊打在上面泛起細圈。
她沒有打傘,雨滴敲在外套上,很快浸濕衣角。謝安琪沒躲,隻是快步走到胡同另一端的小屋檐下躲雨。牆上貼了幾張發黃的租房廣告,邊緣卷起,字迹被水滲得模糊。
她站在那裡發了會呆。
剛剛鄭禹勝低頭取面包時,額前一縷頭發滑下來,他像是習慣性地甩了甩,眼神那一瞬對她避了半拍。
不是害羞,也不是冷淡。
是像見過,那種“不确定你是誰、但覺得似曾相識”的眼神,她不是沒見過。
2019年那次,她也是這樣在舊光化門街拍攝,他從她身後經過,回頭看她一眼,然後低頭說:“我們是不是在大學路見過?”
她搖頭,裝作陌生。
這一回,她不知道他看見的,是現在的她,還是那些“曾經她來過的自己”。
時間像個膠卷機,有時前進,有時倒帶,有時不動——可她不知道現在的畫面,是不是已經被按下過一遍。
中午過後,雨稍小了些。
謝安琪坐在她的屋塔房裡剪輯素材。她剛從一位老郵差那裡錄完一段“92年派送路線回憶”的采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但氣息很穩。她把波形圖放大,又一遍一遍地剪掉噪音,耳機貼着,背發出一層細汗。
桌邊風扇繼續緩慢旋轉。水壺裡剩半壺冷水,她沒去倒。
剪輯剪到一半,電話響了。
是便利店公共電話打來的。
她猶豫了一秒才接。對面是個女人的聲音:“你是住屋塔房的謝小姐吧?那個……禹勝剛剛在店裡暈倒了。是低血糖。他讓我們通知你。”
謝安琪頓了一下,放下耳機,站起來。她沒多問,隻帶了錢包和外套,快步下樓。
樓道潮濕,一步踩下去,鞋底像在叫人快一點。她到便利店時,他正坐在貨櫃後面的塑料凳上,低着頭喝糖水。帽子摘了,頭發黏在額前,脖子上的血管還在跳。
鄭禹勝聽見她進來,沒擡頭:“不是說了不用叫你。”
她走過去,看了他一眼:“你都暈倒了,你還有什麼決定權?”
鄭禹勝笑了一下,不重:“沒暈,就是蹲久了站起來快了點。”
謝安琪轉頭看店員:“他是不是臉都白了?”
女店員點點頭:“他平時不這樣。今天早上說胃疼,我們讓他歇一歇。”
她歎了口氣,從櫃台後面拿了塊毛巾,蘸了熱水,遞過去。
“擦擦額頭。”她語氣平靜,“你現在還要去咖啡店?”
他沒有立刻回答,隻接過毛巾,擡起眼,看着她,嗓子有點啞:“能不去嗎?”
她沒說話,雨停了,窗外亮了一點,落地風鈴又響了。
咖啡店不遠,步行十五分鐘,兩人沒說話,胡同裡水迹還未幹,鞋底踩在上面發出濕軟的吱響。
她走在他左後方半步遠,雨後的風帶着冷,吹過巷子盡頭的鐵皮屋檐時發出呼哨一樣的回音。幾隻濕漉漉的貓趴在紙箱裡,眯着眼盯着他們經過。
她忽然問:“你真的非得去嗎?”
鄭禹勝沒有回頭,隻說:“我不想欠那邊人情。”
她沒再勸。隻是聽見他下一句話。
“你要是不想陪,就回去吧。”
這句像是擋風的一把傘,薄,卻足夠直。
她沒接,繼續跟着。
風吹過他身後,她忽然發現——他肩膀比她想象的更薄一點,不是骨感,而是一種撐得住苦日子但不聲張的瘦。
……
咖啡店是他晚上兼職的小店,在一條舊胡同裡,沒有招牌,玻璃門貼着手寫菜單,用藍色油性筆寫的。
他開門進去時,店裡沒人。隻有一架中提琴立在角落的架子上,靠着一把椅子放着備用琴弓。
謝安琪跟進去,看了那琴一眼。
“你彈這個?”
“有時候。”
“什麼時候學的?”
他把圍裙挂好,靠在吧台邊,語氣淡淡:“很小的時候,後來停了。”
“為什麼?”
“搬家了。”他說,“那邊沒聲音。”
她沒懂,但也沒問,她的注意力不由自主落回那把琴上。它木色深,琴頸打了蠟,細節擦得很亮,看得出有人定期保養。
“你還拉嗎?”
“偶爾。”他看着她,“你想聽?”
她點頭,他走過去,把琴扶正,擡起琴弓的時候手腕極穩,指節扣弦,姿勢熟練得像另一個人。
第一聲音符拉出來的那一刻,她真的有點驚了,音色不新,但幹淨,有一種舊年代才會有的溫吞氣感,像熱米湯一樣,滾在胸腔裡。
鄭禹勝沒彈快節奏,隻拉了一小段,像是在自說自話,又像試探。她沒打斷他,直到那段音完了之後,她才說:“你以前學的也是中提琴嗎。”
他微微一愣。
“你右肩松弛點。”她補了一句。
鄭禹勝盯着她看了三秒。
“你以前學過嗎?”
“我聽過。”她回避,“很多年前聽過一個人拉過。”
她沒說,那是他,在另一個時間線,他在她生日那晚,在燈塔邊上,拉了一曲中提琴,謝安琪那時沒敢問他是怎麼會的,現在,她也不想問。因為她隐約明白了——這個“現在”的他,正在一點點對齊她曾經曆的“過去”。
“你為什麼會突然想試鏡當模特?”她問。
“你覺得我不像?”
“不是。”她靠在椅背上,“隻是覺得你不像會主動把自己放在鏡頭前的人。”
鄭禹勝垂眸,低聲說:“我沒選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