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二十五年七月,暴雨初歇,天地間仍蒸騰着一股粘稠的悶熱,像被裹進一塊濕透的棉絮裡。風若有似無的拂過,非但沒帶來清涼,反倒将地面蒸起的熱浪攪得更令人窒息。
十日後,是兵部尚書何崇之子何雲軍晉封大将軍的慶功宴,是箫羿清口中所謂的機會。
也是她衆叛親離,徹底成為孤家寡人的開端。
手握虎鶴軍的兵權,是何雲軍得以晉封大将軍的原因,而虎鶴軍是她的父親尤淮書戰一手組建,百戰百勝從無敗績。
此前去邊城迎戰,以父親的謀劃,十二萬人足以,不曾想竟全軍覆沒。
若是尤淮書還活着,何雲軍也不會成為大将軍,将軍府定然隻有一個。如今尤淮書已死,将軍府已無大将軍。
前世,她抗拒摘匾,厭惡何雲軍,同長甯公主争執不休,唯有箫羿清護在她身前。
為了維護蕭羿清,她更是直言重傷蕭乾元,以緻他次日便請旨前去鎮守邊關,直到她死那一日才再次相見。
此後兩年多的時間内,除了箫羿清,她當真沒有任何依靠。
烈日當空,地上未幹的水汽升起肉眼可見的白霧,映得人頭暈。
尤錦一立于府前石階上,仰頭望着那塊有些斑駁的牌匾,朱漆已然褪色,金邊也剝落了大半,唯“将軍府”三個大字仍倔強地凸起在木紋間。
炙熱的陽光穿過檐角,将牌匾分割成陰暗兩半,如同現在的她,藏起不為人知的那一面。
幾個家仆将扶梯立于牌匾的正下方,此舉引得過後的百姓紛紛停下駐足圍觀。
她瞧着家仆攀上梯子,手指觸碰到牌匾,刻有将軍府三個大字的牌匾顫巍巍的動了動,她目光倏地一緊。
不等她收起異樣的心緒,急切的聲音從府中傳來:“小姐,不能摘不能摘啊。”
晚娘急匆匆跨過門檻,剛好瞧見傾斜的牌匾落地,差一點暈厥過去。
“這可是尤大将軍的心血,是你娘和你爹拼命拼出來的,如今他們都不在了,你總得留下點什麼。”
晚娘沒有說的很直白,她心中明白,無非是有将軍府三個字在,她日後若遇到什麼事,将軍府或許能護她周全。
立于晚娘身側的銀钿雙目含珠,眼裡滿是對那塊牌匾的不舍。
仿佛她身上的榮光皆系于那塊牌匾之上,摘了那塊牌匾便是摘去她身上的榮光,所以她們覺得心痛,覺得不能接受。
前世,她亦如此。
可她經曆一世,已然知曉這三個字是禍端,她的榮光不該在這上面。
尤錦一任憑晚娘說破天也不為所動,風中燥熱的空氣讓晚娘額頭上細微的汗珠越發濃密。
圍觀的百姓立于陰影中,看着往日昌榮的将軍府落得這般田地,甚是惋惜。
“尤大将軍一代枭雄,就連夫人薄傲雲也是女中豪傑,二人征戰百次尚無敗績,哪曾想落得這個下場。”
“連他們的兒子尤思禮小将軍也未能幸免于難。”
“隻餘這麼一個女兒可憐的守着将軍府,如今将軍府也守不住了。”
“聽聞前兩日,府中剛剛遣散了一些人,她一個姑娘家家的可怎麼辦是好?”
“若是命好些,嫁個富貴人家平安度日也就罷了。若是命不好,被吃絕戶那就不好說了。”
“好歹也是尤大将軍的遺孤,陛下也得顧念幾分吧。”話音未落,說這話的人腦袋上已經挨了重重的一擊。
“敢評判陛下決策,你的腦袋不想要了!”
衆人無不惋惜,好似已經看到立于門前石階上女子的命運,注定多舛一般。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新的牌匾挂上之後覺得索然無味,紛紛離散。
晚娘的歎息聲在看到刻有尤府二字的牌匾後才停止,她随夫人入府,居将軍府三十餘載,沒有人比得上她的不舍。
牌匾換畢,尤錦一心中的一顆石頭落下,一塊牌匾而已,失去隻是暫時。
她要做的不是守住将軍府三個字,而是要守住這處宅子,自己宅子裡的人。
方回到繡樓休憩,銀钿遞上一張拜帖,沒有先前的熱情,銀钿變得冷靜不少:“小姐,二殿下想入府同你品茶。”
尤錦一隻瞄了一眼隆重的拜帖,帖子上繁花錦簇,嬌豔欲滴散發着花香,倒是費了不少心思。她随手一置,半靠在榻上:“且去回,就說我病了,不宜見客。”
以往銀钿或許要問上一問,這次卻隻瞧了瞧她的臉色,不再細問,應聲而去。
她病了幾日,箫羿清便遞了幾張拜帖。
冷靜下來的銀钿有所動搖,幾次拿拜帖回來欲言又止。
“小姐,今下不同往日,二殿下對你如此上心,你莫傷了二殿下的心呢。”
先前活潑無憂的銀钿自摘匾後變得沉默寡言,如今連說話都變得輕聲細語,仿佛受到驚吓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