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深空裡,未聞擾人心憂的蟬鳴聲。夕陽的餘晖越過檐角,直直映進頤華宮中。殿内四角擺着鎏金冰鑒,絲絲白氣從獸口吐出,卻壓不住那股子纏人的燥熱。
水晶簾被南風撩的叮咚作響,慧賢貴妃斜倚在湘妃竹榻上。小宮女跪在一側,執孔雀羽扇的手腕已有些發顫,細密的汗珠順着鬓角滑落。
慧賢貴妃突然起身,驚的小宮女未握穩,那孔雀羽扇直直打在臉上。
“成大事者必得狠得下心。”
讓慧賢貴妃如此大發雷霆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親子蕭羿清。
見立于殿中的人一直未吭聲,一副任由她責罵的樣子,心中的火氣頓時消散一半。再開口,語氣有所緩和,指責聲化為勸說:“我知你喜歡那個丫頭,可你目光要放長遠些,待你以後得到這天下,還怕得不到她嗎?”
說及此處,蕭羿清波瀾無驚的眸色閃了閃,慧賢貴妃微微歎氣:“你比不得蕭乾元,生母是陛下鐘愛的女子,如今得皇後撫養,前朝又有老臣支持。莫要忘了,我們的大計。”
“兒臣知道。”一直未曾開口的蕭羿清冷着臉應聲。
慧賢貴妃望向窗外開得正豔的石榴花,那紅像是要滴下來似的:“清兒,你可知這顆石榴樹為何你啊念紅得滴血?”她忽而擡手,身邊的宮婢了然,前去掐斷窗前探進來的一枝花,将其呈給慧賢貴妃面前。
慧賢貴妃撚着石榴花的花蕊,羽扇輕搖的風聲壓不住她刻意放緩的放音:“不狠心修剪,來年便結不出好果子。”
見蕭羿清攥緊了袖口,她忽然傾身向前,鬓邊的步搖紋絲不動:“你父皇當年踩着親兄弟的屍骨登的基,如今你倒對區區一個女子心軟?”
“何家已經拿到虎鶴軍的兵權……”
“還不夠!”慧賢貴妃手上的護甲重重的扣在紫檀案幾上:“你以為何崇為何選擇你?你以為他不想像那些老臣一樣選擇蕭乾元嗎?那是因為他沒得選。所以,你要讓這段關系變得更加穩固,有所失才有所得。”
月影重重,晚風中已經褪去了幾絲悶熱,蕭羿清踏出頤華宮時,臉色陰沉。
“依計行事,莫要再誤事。”
這是母妃對他最後的叮囑。
他擡眸望着夜色中皎潔的明月,憶起提劍指向他的尤錦一,那眼中的恨意不似作假。
她說她夢到同他長的一樣的人殺死了他,蕭羿清微不可覺的歎氣,她好像說的沒錯。要對付她,要利用她,是需要先殺死愛她的那個自己。
*
大雨帶來的清涼猶如幻影一閃而過,奉京城中再次蒸騰起一股子黏膩的悶熱。街邊的槐樹葉子蔫頭耷腦,連樹上的蟬都懶得叫喚,隻在樹縫裡偶爾發出兩聲短促的嘶鳴。
西華門外,當值的侍衛铠甲曬得燙手,領口已經結了一圈白霜似的鹽漬。
銀钿将手中的請柬遞給當值的侍衛,那侍衛隻瞧了一眼,便放行。西華門内,早有執拂的太監在朱漆宮門前候着。
各府的小姐們皆已到齊,為首的太監扯着尖銳的嗓子招呼着衆人往頤華宮方向行去。
走在前面的何燕初時不時的瞥一眼尤錦一,嘴中念念叨叨的似有所指:“貴妃娘娘邀咱們入宮,面上是為了挑選繡工較好的小姐替娘娘繡一副《清靜經》,實則是為了給二殿下選妃。有些人怕是知道無望,索性來的晚些,好叫衆人隻等着她。”
和煦的風翻轉着熱浪打在各府的小姐身上,悶熱的空氣讓人有些蔫蔫的,卻在聽到為二殿下選妃時來了精神。
皇後娘娘因身體抱恙鮮少出門,所以後宮諸事多由慧賢貴妃打理,如今各府小姐入宮,自然不可能單純的為了繡一副《清靜經》。
“聽聞皇後娘娘身子不爽,今日隻貴妃娘娘在場,怕正是為了二殿下的婚事。”
“如此一來……”一襲天青色裙裾的女子默默回頭瞧了一眼尤錦一,畢竟在此之前,她是衆人皆知的未來會嫁于二殿下的人。
“有些人就别想了,竟還能厚着臉皮來。若是我,都沒臉出門。”何燕初冷哼一聲,頭也不回的說道。
頤華宮中,幾名宮婢正往地面上灑水,青石縫裡“呲”冒出一股熱氣,轉眼間就被蒸得沒了蹤影,隻留下幾圈淡淡的水痕,像是被舔淨的碗底。
烈日當頭,雖然作用并不大,但多少也能壓制下空氣中的燥熱。
頤華宮的掌事姑姑端立于檐下,見到入宮的各府小姐隻淡淡的行了禮:“奴婢裕安奉貴妃娘娘之命,在此恭候諸位小姐。”
各府小姐一一向裕安問好,畢竟是慧賢貴妃身邊的老人。
裕安很是滿意:“如今娘娘還在更衣,諸位小姐先随奴婢到倚瀾閣等候即可。”
衆人面面相觑,垂首跟在裕安身後。
倚瀾閣曾是公主們學習琴棋書畫之地,因當朝隻出了蕭玉瑤這一位公主,皇帝頗為寵愛,任由公主由着性子生長,又因倚瀾閣地偏位高,久而久之便也荒廢了。
慧賢貴妃将繡工比試設在此處,心思昭然若揭。
初入倚瀾閣,寒意自内而發,倒是避暑的絕佳之地。
殿中已經架好繡架,好似正等着衆人前來,何燕初倒是毫客氣,徑直選了最靠前的繡架,剛好面對着稍後慧賢貴妃入席的軟榻。
尤錦一自然知曉她的心思,可她并不在意,她關心的隻有……
三伏天的熱浪撞上沁涼的窗棂上,外頭滾燙的風便與裡頭的涼氣撕扯起來,竟在窗前凝成一線白霧,像道若有若無的結界。
太仆寺卿之女季瑤便選擇了窗棂的位置,她執扇坐在軒窗下,指尖輕輕搭在繡架上,像觸碰不可多得寶物。
周圍吵吵嚷嚷,她也不擡眼,隻唇角微微一動。有人同她說上一句,她擡眸淺笑,眼波似一泓秋水,不驚不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