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裡的清晨,天光微亮,宮腔内已浮動着燥熱的預兆。青石闆上還凝着昨夜的露水,被早起的宮人踩出一串深色的腳印,轉眼就被蒸騰的熱氣舔舐殆盡。
頤華宮中,尤錦一楚楚可憐的站在殿外,等候貴妃娘娘的召喚。
既然已經選定她與季瑤共同完成《清靜經》的繡品,自然免不了要被貴妃娘娘問詢幾句。
所以,她起了個大早,隻是不曾想到在晨光中站了許久,小腿已然發脹,若再站下去,怕遲早暈倒在頤華宮中。
用腳指頭想,慧賢貴妃這是為她昨日多嘴而懲罰她,她不動聲色的轉動下腳踝,避免腳麻站不穩而失了禮儀。
所幸,季瑤同何燕初來的不算太晚,慧賢貴妃也不好讓季瑤一起罰站,很快便被裕安迎進殿中。
三人人請了安,慧賢貴妃也隻稱贊了季瑤繡技精妙絕倫,半點眼神都沒分給尤錦一。
慧賢貴妃大約也在後悔,後悔昨夜留她說話,讓她在陛下面前露了臉。
倒是何燕初熟稔的同慧賢貴妃閑話了幾句家常。
“《清靜經》是要供于太上老君處的,此繡品,本宮隻要求獨一無二。”慧賢貴妃裝作不經意間看向季瑤,問道:“聽聞你會雙面繡?那可否在經文的反面繡上綠菊?”
初聽到雙面繡二字時,何燕初臉色驟變,她不會雙面繡。
季瑤神色有些怅然,在提及用雙面繡的時候,她反而卸去那抹怅然,恢複常态:“雙面繡的技藝在于正面兩面的圖案相輔相成,因針腳需‘藏頭隐尾’,每針穿過底料時精準計算角度。所以,差距過大的兩副繡樣不适用雙面繡。”
慧賢貴妃微微一頓,似是沒想到她會這般說,目光幽轉,落在尤錦一的身上。
“娘娘心誠則已,何須雙面繡,技藝繁瑣不說,我們三人中怕是隻有季瑤能勝任。”何燕初指尖死死攥着團扇的竹骨,扇柄上的杏色流蘇淩亂地纏在腕間,随着脈搏急促地顫動。
尤錦一将這一幕看在眼裡,莫名心酸。眼下看來,何燕初費盡心思不過是她的墊腳石,可她知道若沒有重活一次,她才是何燕初的墊腳石。
其實用不用雙面繡,對她來說都一樣,畢竟她隻是尋個接近季瑤的借口罷了。
可在蕭羿清母子眼中不是這樣,她就是奔着雙面繡來着,若不是雙面繡,那任何人都可以,并不是非季瑤不可。
想到這裡,尤錦一故作沉思:“若是娘娘喜愛雙面繡也不是沒法子。”
話畢,衆人的目光随之而來,對她有辦法完成貴妃娘娘的要求感到詫異。
“《清靜經》正反兩面可以分别用楷書與行書,這樣差距不會過大,也能讓人一眼識别出不同之處。”
何燕初的震驚程度大過季瑤,好像完全沒有想到她對雙面有所了解,當然這是她徹底研究後的結果。
慧賢貴妃指尖的護甲輕輕一擡,她眼尾輕佻,轉而看向季瑤:“此法是否可行?”
“可行。”季瑤垂首回道:“隻是略有難度,恐怕要多費些時日。”
慧賢貴妃擺擺手,一副索然無味的模樣:“無妨,你們隻管繡,待到繡品完成,本宮自然重賞。”
“娘娘,”何燕初猶豫片刻,還是決定開口:“那雙面繡,臣女不擅長……”
“無妨。”慧賢貴妃擡眸,眼中映入尤錦一的身影,她尋思反正另一個也不會,一起學便是了。
剛要說什麼,卻被尤錦一搶先一步:“季小姐博學多才,定能教會我們兩個雙面繡法,我們自然尊季小姐為師。”
此話一出,何燕初神色郁郁,她何等驕傲的一個人,論身世地位,比之季瑤綽綽有餘,讓她尊季瑤為師,她自然不肯。
“娘娘不若這樣,雙面繡版的《清靜經》由她們二人完成,我則獨立完成另一版的《清靜經》,屆時娘娘再看供奉哪一副繡品為好。”
何燕初自信滿滿,頃刻間便下了戰書。
方才興緻乏乏的慧賢貴妃,身子不自覺地朝前傾了傾,瞬間有了興趣:“這倒是個好主意,不然隻一心撲在繡品上也着實無味,此事就這麼定了。”
何燕初揚起下巴看着尤錦一,完全不将她放在眼中,得意洋洋的樣子讓尤錦一心中升起一陣厭惡。
直到離開頤華宮,何燕初翹起的尾巴都不曾放下,好像她已經勝出一般。
倒是季瑤一如既往的沉默,即便何燕初一副看不上她們二人的樣子,她也全然不在意。
西華門外,二人分道揚镳之際,季瑤喚住她:“尤小姐對雙面繡好像很了解。”
奉京城中的女子雖然對刺繡多有研究,但大都并未聽過雙面繡,更談不上了解。
多年前她的母親曾送給皇後娘娘一副《霓裳幻影》,雙面繡法從而被衆人知曉。
尤錦一止住上馬車的腳步,回頭望向季瑤,唇角微揚,笑意極淡:“曾聽聞《霓裳幻影》的傳聞,可惜未能一見。”
季瑤神色淡淡,指尖的絹帕被緊緊握在手中:“你可知若是出了岔子……”
“放心,”尤錦一眸光如寒潭淬劍,清冽而沉靜,透着一股不可撼動的決然,眉宇間不見半分猶疑:“當年之事絕不會再發生。”
明顯瞧見季瑤松了一口氣,可眼中那抹乍現的憂傷遲遲未散。
“望你好自為之,莫要拖累于我。”說罷,并不給尤錦一說話的機會,徑自上了自家馬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