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位——”

從清晨辰時就開始主持抽簽秩序的錢勤用勁閉眼，直到眼角擠出一滴淚。剩下半個哈欠打完，他歪頭把手側名單草草看過，忽然精神起來，歡脫地喊道：

“顧自逸顧小公子！”

“嚯！”

“誰家小公子？”

雖說春陽院也是江湖一大院，但能讓錢老生在一沒被綁架二沒被勒索的情況下稱一聲“公子”，也是稀奇。引得一衆看客争相踮起腳尖瞧熱鬧。

“終于到我了。”人群外盤腿而坐的少年聞聲，登時睜開虛阖的眼。他手心掌地借力騰空而起，站穩時腳步輕盈，橫執浮雁劍為自己開出一條路來，中途口中不住念叨：“借過，借過。”

兩息後，少年背對衆人稍稍俯身，修長瑩白的指尖探進木盅，“喏，”他懶得看，徑直遞給面前笑得憨厚如豢的錢勤：“就這支了。”

此時日沉西山，燒灼滾燙的晚霞自天畔染進層巒——不過光影終究暗淡，倒像是哪家渡劫仙人遭人暗算，猛噴出的一口血。

少年外衫輕薄，雲織般逸雅。他展揮衣擺，轉過身來，安靜等待自己的對手走上前。

“哪家——”喧嘩聲戛然而止，上百雙嘴巴半張着就奇迹般僵定住，像被集體點了定穴。霎時周遭視線如箭雨，齊刷刷刺向顧自逸。

暮色四合，甯靜而朦胧的光影罩下來，斜斜穿透少年挑翹濃密的眼睫，投射出小片陰影。

顧自逸“啊？”了聲：“一起上啊？”

沒人回答他，隻是目不轉睛把他望着。表情之唏噓，難以判斷是像看過街老鼠，還是遛街潘安。

須臾，無聲的注視終于炸開，緊接着翻湧如浪的議論聲叽叽喳喳拍來。

“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顧家，是江城顧家的那個顧家！”

“頸環長命鎖，指戴玉燭戒，腕繞耀光绫，腰佩浮雁劍，是顧自逸沒錯了。不熟悉的江湖朋友們不着急，他還有個更響亮的稱号，叫：‘雲衣公子’。”

“有錢人家子弟是不一樣啊，你看那衣服飄逸的，仙仙兒的。還有那柄劍，閃得我眼都要瞎了，哎喲！”

“雲衣公子諸位還不熟的話，總該聽過竹春珠紅、連壁雙醉的名号吧？這位便是雙醉之子。”

“滑了個大稽！我心慕的女俠什麼時候有孩子了？還這麼大個……除非蘇女俠親自認下，不、不然我不信。”

“雙醉夫婦的名号那是響當當的，不知道他的傳人傳到幾分？别是個繡花枕頭，除了模樣，身段，嗓音……一無是處吧？”

“要對上顧公子的俠士可是三生有幸了！”

不知聽到哪句話開始，顧自逸指尖探上浮雁劍，墨黑中沾染細碎天光的眼瞳輕縮，無人注意到他眼裡閃過的些許落寞。但也隻是瞬間，他轉向看熱鬧不嫌事大、聽得歪頭探腦的錢勤，眼鋒一利：“誰？”

“什麼誰？”錢勤三魂有兩魂半在那些閑話裡，下一秒怼進顧自逸黑深曜熠的眼瞳，他含下口津“噢噢”點頭，“稍等。”

他彎身撿起木闆片子，啪地一聲拍案：“我來宣布一下，經抽簽，顧小公子将對‘戰’——”

衆人心頭一緊，眼巴巴望向這邊，齊齊咽下一口唾沫，靜待結果。

“诶？”錢勤看着白得比他臉還幹淨的竹簽，長臉垮成苦瓜。“呃，”他苦笑一聲，自認機靈地把竹簽轉向，再看還是什麼都沒有，他瞪圓本就小得可憐的眼，激動得尾音劈叉：“空簽，竟是空簽！”

顧自逸臉色微變，但還是禮貌行禮：“辛苦。”話落，雲白衣袂斜飛落轉，他邁開長腿，走下台。

“上百隻實簽，他抽中唯一的空簽，直接進入下一輪，這運氣也是沒誰了。”

“我瞧這公子面色慘白、身形孱弱，怕是個不善習武之人，想來空簽已是必然！”

“空簽？這裡面的門道那可就深喽。”

“想不到當年名噪江湖的雙醉夫婦，竟誕下一不敢應戰、卑懦軟弱之子，實乃家門不幸、江湖之悲啊。”

紮在身上的目光愈發放肆，由遠及近要将他捅穿般，顧自逸抿唇，眉眼如同水墨韻調清淡，他頓步，嗓音帶着不明顯的冷漠：“借過。”

“不借！”幾步之外一雙手扒開肩膀們，揚眉高調沖出來，一把把劍橫架到顧自逸細長的脖頸前：“你不能過！”

顧自逸軟唇微張，緩緩吐出一個音節：“啊？”

“你跟我打一架。”

話落，淩恒擡手搭在劍身，豎置長劍時利落拔劍，寒涼劍光唰！地映亮顧自逸漆黑的雙眼。

顧自逸向後仰頭避開劍鋒，無人注意的身側，食指指腹輕輕磨圈着浮雁劍劍鞘金石。

他從光潔劍身上和自己的眼對視，兩息後，他牽扯唇角，露出個尴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算了吧？”

“不能算。”淩恒向前逼近一步，顧自逸被迫一退，繃緊的脖頸青筋凸顯。兩道目光毫無避免地直直撞上，像兩道滾雷相交，呲出星星點點的火花。

淩恒堅持：“我不信連壁雙醉的傳承人，是個連戰都不敢應的懦夫。你要是不能赢我，日後出入江湖，就莫要在名号裡加上連壁雙醉的前綴，免得把正遊樂天涯的雙醉氣吐血！”

顧自逸聽笑了：

好吧，現在都有人怪他投錯胎了。搞得好像能把他塞回投生台重找個娘胎投一樣……

抽出簽，扒拉錢勤好多遍都沒得到回應的年輕小生痛苦扶額，僵硬地挂上微笑也轉向那兩個劍拔弩張——單方面劍拔弩張的少年。

“以為抽到空簽就能不戰到底了嗎？”淩恒緊逼：“正好上午的對手太弱，沒打盡興，我便與你再打一次！”

上午他的對手立馬收了呲開花的大牙，默默把頭縮回去了。

顧自逸這回是真滿肚子冤沒處說，他幽怨地看向錢勤，意思是：你說，空簽是我安排的嗎？抽中空簽和我有半分錢關系？後者猛縮脖子躲避視線，煞有介事地舉着花名冊上下左右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