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自逸:“……”怪他出門沒看黃曆。
他擡手,一截素白的指節微屈,關節扣響寶劍,發出一聲脆響:“算了吧。”
耳畔傳來幾聲倒吸涼氣,有人擦耳交語,不知道是在添哪邊的竈火——不過肉眼可見的,被拒絕兩次的淩恒,臉頰已然燒紅成猴屁股了。
“你!”淩恒仗着身後起哄的人多,再次說道:“你跟我打一次。”
這次他說的沒底氣得多,大概底氣全轉移到顧自逸身上去了,隻聽他嗓音溫潤:“算了。”
淩恒自上而下瞬間脹紅,眼睜睜看着顧自逸兩指相并、清瘦的指骨重重将劍身叩退半寸,而後混融殘陽秾麗的容顔徹底離開自己的視野。
啪嗒一聲,長劍墜地——耳鳴撕裂聽覺,剛還鮮活的人聲弱成淩恒意識裡極度遙遠的存在。
淩恒踉跄着退回人群。
“三拒比劍,一時竟分不清這雲衣公子是一身傲骨還是軟骨了。”
“顯然是軟骨頭。諸位有所不知,江城可還傳着他膽小如鼠的故事,除非白天,夜裡是絕不會獨行的,說是怕鬼——膽子小成這樣子,我要是連壁雙醉啊,死都不能瞑目,下了棺材都要氣得挺過來!”
“這位俠士莫要頹喪,這一場沒比,指不定是誰的損失呢!”
“喂,諸位!”終于想起正事的錢勤撈起破木闆子又是兩拍:“下一場,方漫關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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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人少用完餐,顧自逸早早回到暫住寝房。中途還憂慮春陽院不讓帶侍衛、又得亮燭整夜,推門卻見相對的兩架床,“有人就好。”他眉梢飛挑,嘴角揚起淺笑。
把浮雁劍小心翼翼挂在牆上,顧自逸剝掉外衫,抱着包袱,邊取出裡面的信紙邊走到床沿盤腿坐下。
信紙上是标準的楷體字,就像執筆人那正直不彎的性格。
“……二十餘年前,春陽院乃至滿江湖都流傳過一段佳話。馳晖竹春劍,長淨珠紅鞭;顧蘇連壁,飲醉盡千鐘,劍鋒鞭影,挑出斜日飛鴻。若木,那便是你爹娘,你不妨也去春陽院走走,去挑二十餘年後的風光……”
窗外秋月疏疏,流照入如水的月華,顧自逸在山間的平靜裡單手托腮,指腹摩擦着那些墨迹,良久吐出苦澀而沉重的長歎:
怎麼好像誰都認識連壁雙醉——而他從記事起,卻連他們的面都不曾見過,何況領略他們的風姿。
他像個四海八荒尋找連壁雙醉故事的說書先生,竭力從外人的嘴唇張合、墨筆卷書中捕捉那些屬于他們的痕迹。
可明明,他是他們的孩子……
喉管裡不斷翻湧出酸澀,顧自逸側翻躺上床,撈過方枕壓在懷裡,仰頭将信紙捧置于兩寸之外的頭頂。
昏黃的燭光被信紙稀釋半數,隻餘幾許虛暗光線漫射而下。顧自逸如瓷白淨的皮膚被映出暖色,良久,信紙輕飄飄落下,蓋住他垂落下的冰冷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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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微涼,穿透骨肉、靈魂,如入無人之境般毫無阻攔。
柏安意識沉落入墜,渾身上下每一縷氣息飛速脫離身體而去,虛飄感當空砸下,似要将他殘餘的最後一絲氣魂也壓成齑粉——寂靜空洞裡,他不再掙紮,任由意志散空。
徹底飄散的前一刻,忽然三道魂影如飛鳥墜落,極力穿心而過,穿針走線般在他散開破爛的靈魂裡反複交叉出虛幻的殘影……
“影主……影主?”
“春香果,影主我說春香果,還香不醒你嗎?”
“喂,影主你還沒死先别睡,快飄去找個暖巢待着,不然真要死了!”
“影主!!”
腦子裡像裝滿蟬鳴,柏安被吵得想吐,直到壓緊的胸口被一股冷氣頂開——他指尖一蜷,觸感回縮傳入感知。
我不是死了嗎?驚疑還未發生,他被狂風一陣滾地掃,隻虛虛感拂到一處熟悉氣息,随後猛地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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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掩的房門被推開,吱呀一聲,劍光打落整屋的燃燭,随後門被帶上,房間内歸于甯靜的黑暗。
顧自逸抱緊方枕,将那抹柔軟壓進身體。
他乖乖平躺着,沉頓的夜色将鼻梁襯得愈發挺翹。清秀的眉眼正舒展着——猝不及防地,軟唇中溢出抑制不住的悶哼。
交握的雙手驟然握緊,重力逼得手背凸出青筋骨條。顧自逸感覺有重物從萬丈高空垂直穿心砸落,上下兩抹虛影交插瞬間,他承受不住地、身體往上一挺!冷汗汩汩冒出打濕鬓角黑發。
……
清晨第一抹天光從窗戶縫裡鑽進來,照裹住床榻之上唇色蒼白如紙的少年。
繃着的弦啪地斷開,顧自逸渾身一顫,緩緩掀開沉重眼皮,目光遲緩地聚焦在合攏的雙手上,未消盡的青筋無聲訴說着昨夜它承受了多大的痛楚力道。
那不全是夢,他牙關打顫地想。
艱難拔開雙手,顧自逸扶着側腰坐起來,目光偏過身旁,瞳孔緊縮:
昨夜緊緊抱在懷裡的方枕,正規規矩矩立在床頭。
像是腰腹骨筋盡數被打碎,撕裂般的酸痛源源不斷湧上心口,顧自逸看着方枕,手背拂過被冷汗浸得冰涼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