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第一輪對打迅速拉開帷幕。
顧自逸微微欠身執橫劍禮,未語;側身而立的對手昂頭一笑,上前一步:“請賜教。”
等他話落,顧自逸小臂橫轉手指打挑,平靜的目光注視下:浮雁劍利落出鞘,劍光嘩啦刺破尚餘昏黑的天幕!
——浮雁劍由上等镔鐵、特等名匠百般鍛造而成。劍身呈流雲秋水暗紋,脊線千錘貫虹刃口吹毛可斷……雖說劍挑人使,但若随便拉一人執這柄浮雁劍立于人前,也夠他當半炷香的冒牌蓋世英雄了。
劍鋒相對刹那,刺耳的刮劃聲啪啦炸破耳膜直擊天靈蓋。
顧自逸立劍堪堪橫擋住對方的進攻,穩住身形時攥緊發麻發顫的指尖。貝齒齒尖狠地嵌入口腔皮肉、帶出濃郁血腥氣時他的目光才重新對焦,憋着股勁地拐步上前。
“刺啦!”
對手劍尖插地腳步連退,帶出一陣讓人牙酸的聲響。
“?”
顧自逸垂眸看向自己顫抖着的右手:他在這種情況下居然能一劍退人三步?
膝蓋撲通叩地,對手面色青灰,撈劍起身腳步一跳劍尖直挑向顧自逸咽喉,顧自逸折腰側退反手繞腕甩劍,靜流的空氣霎時被劈碎,狂炸開的氣流卻溫柔拂開一縷青絲——劍尖挑并、兩息相屏,對手捂腰跪地。
唇色煞白,氣息懸浮,顧自逸扶劍鞘勉強立住。
一個呼吸間,他咬牙撐起來,給了對方一隻微團的手心,那人微愣着借力起來。
“點到為止。”錢勤舉着冊子招手,朝人群中看了眼,公正到沒有溫度地說道:“此局,顧小公子勝。”
“浮雁劍果真名不虛傳,顧公子甚至沒怎麼發力就勝了。”
“切玉如割泥,之前隻聽說顧家有柄好劍名浮雁,如今一見,當真是出鞘即是勝場。”
“若是這顧小公子沒隐藏實力的話,多半配不上這好劍——有氣無力,招式虛浮,不行,不行。”
“諸位有所不知,台上那位是我舍朋友,昨夜貪涼吃壞肚子、今日腹部不适才惜敗而已。”
“你這麼說的話,那顧小公子的面色看着也挺虛脫,不會也跟着吃壞肚子了吧?”
“喲,那還挺公平嘞!”
吃壞肚子?
顧自逸從人群中穿過時,捕捉到幾個關鍵詞,輕輕皺眉。他轉頭看了眼被攙扶下去的人,那人此時嘴唇青黑,正弓腰緊捂腹部。
顧自逸腳步折回,随手取下腰間挂着的小玉瓶,把準力度隔空抛給他。
對手狼狽地兩手抛葫蘆似的接住,問:“這是?”
顧自逸雙手交擴傳聲:“治腹瀉的。”
“……謝,謝謝。”對手剛還蒼白的臉瞬間就紅潤起來,簡直“鶴發童顔”!他顫顫巍巍地倒出一粒棕黑色藥丸,囫囵咽下。
顧自逸“嗯”了聲,臨走前微微一笑:“謝了。”
謝對手的身體不适,讓他僥幸赢了這場,大概吧?
抱劍獨自走到隔壁靜院,顧自逸找到角落仰頭靠牆坐下,深呼吸三次後試探性地開口:“那個,你會見光死嗎?”
“……”柔和的風輕輕穿過面頰,根本沒有一絲鬼氣。
“嗯?”顧自逸眼睛頓時雪亮起來,急不可耐地印證内心的想法:“喂!”
還是沒有回答,那隻讨厭至極的鬼真的怕光?
擺脫啦?顧自逸歡喜起來:“鬼?小鬼?大鬼……死鬼?”
尾調飛揚得跟唱賀壽歌一樣,顧自逸瞬間生龍活虎,起身挑劍使出個一百零八式都絲毫不成問題,不過眨眼間——突然耳畔嗖嗖發涼,他渾身一抖,眼睜睜看着半透明的修長身形飄立而來,自上而下俯下身來。
顧自逸:“!!”
時間在目光交混互訴不解中撲簌着翅膀飛速倒退,三個時辰前,醜時。
顧自逸:“那個,你在嗎?”
空氣裡沒有回答他的聲音——可能鬼是說不了話的?隻是,與他側腰咫尺之隔卻仍有鬼氣源源不斷冒出、滲進肌膚,要将他腌入味般,靜靜證實着鬼還在的事實。
顧自逸實際是如芒在背吓得要死的,可撲通撲通的心跳卻在等待回答之時,奇迹般地落回正常起伏。
他閉着眼,沒注意到此時這隻鬼正一動不動注視着床頭那柄桃木劍。
旋即,“鬼”諷刺地牽出抹笑,嘴角微動:“我在。”
心髒又失控了:“!”
顧自逸當時的心境就很像是:面對兩頭都想撕裂、吃掉他的野獸,忽然其中一頭吓走了另一頭,而他詭異地在這一頭野獸身上得到了内心無限渴盼的安全感。
他會下意識向“他”傾靠,就像從前很多次夜裡他被貌似莫須有的東西吓得發冷汗、本能去靠向侍衛一樣——可理智又告訴他,這隻鬼指不定比唱歌的那隻更兇狠,指不定吃完他還不吐骨頭!
等等,顧自逸把飛遠的思緒拉回來:鬼能說話?鬼是能說話、他還能聽到……他不會已經歸西了吧?
“鬼”蹲跪在床上,冰涼的指尖探上顧自逸撲哧狂跳的側頸,沉默良久主動開口:“能聽到嗎?”
“……”沉默良久。
顧自逸喉管澀得發緊,前所未有過的戰栗從腳尖一路噼啪到頭頂。他難以遏制地抖顫,憋悶而導緻的绯紅鋪在過分慘白的皮膚之上,極度矛盾卻又美感叢生——須臾,潮紅的眼尾滑落出淺淺一滴淚。
一滴兩滴,沉寂中,清淚穿過發絲、打濕軟枕。
“你,”指腹清晰傳導出顧自逸滾燙的體溫與張狂的心跳起伏,“鬼”頓然無措地注視着他,無奈解釋:“我不吃人。”
顧自逸眼眶裡盛滿瑩亮的淚,時不時滾落顆剔透渾圓的淚珠。他哭起來是靜默無聲的,隻見眼尾染上薄紅、聞淚而不聞聲,像是冬日靜綻的寒梅,明明無言無訴,你卻嗅得見淡香之下的情懷。
他在害怕,極度害怕。
沾染體溫的淚滴落手背,“鬼”低頭看了一眼,放輕聲音:“我名柏安,一無食欲,二無殺心,尤其對你。”
哭得太久,吞咽時喉嚨深處牽扯着胸腔、泛疼。
聞聲,顧自逸逐漸平緩下來,他想伸手拂開被淚水沾黏在側頰上的發絲,擡手卻才發現自己四肢早軟成水了:“……”
注意到這點,柏安輕動,指腹替他勾開柔軟的發絲,其中動作幾乎是一觸即離。他問道:“還怕?”
這輩子都沒想過,醒過來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哄一個膽小鬼,他心道。
到底誰更像鬼?
半炷香的時間後,顧自逸背部抵牆,在角落裡抱緊一團雪白的被子,眼眶發紅。
他嗓音發啞:“什麼一物換一物?”
柏安筆直站在他面前,聲音放得輕:“一件事換一個忙。”惶恐又吓到他,柏安補充:“絕非惡事。”
顧自逸緩緩仰頭,淨白的脖頸被拉得修長,他說話時帶着久哭後濃重的鼻音,玩笑道:“那你能替我跟淩恒打架?”
“不能。”柏安想想後說道:“不過我可以教你一套功法。”
“嗯?”顧自逸指尖一撚,随口應道:“好啊。”
他沒完全失去理智,甚至理智依舊占據上風,清楚知道自己在跟鬼做交易,所以在柏安提出“一物換一物”的請求後,他甚至都想好如何不僅占鬼一個大便宜還全身而退的法子了。
反正明天比完最後一場,他便有護衛在側,任鬼也奈何不了……
想着,他嘴角不易察覺地勾了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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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是“陰氣逼人”,顧自逸在他的注視下,心尖尖兒似乎都在結冰。
“我,”他沒來由地心虛:“我等你教我功法呢。”
柏安極輕地瞥他一眼,沒多言,隻微擡下巴點了點他腰側的桃木劍,冷聲:“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