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離看姜顔的眼神有些不同了。
在會馔堂用膳,姜顔能感覺到一道視線從背後投來;在館内讀書練字,亦有一道視線從身側投來;偶爾偷溜去廣業堂後僻靜的花苑裡夜讀,白衣少年抱劍而立,探究的視線透過葉縫和月光投來。
苻離時時刻刻關注她,像是得到了一個什麼新奇的玩具,隻是那眼神不再冰冷倨傲,而是帶了幾分難以捉摸的溫度。
姜顔偶爾察覺他的探尋,回望過去,苻離便會若無其事地調開視線,垂眼去忙手上的事情。待到她轉過頭去了,他又繼續觀望。
總之,很是擾人心境。
這日散學,姜顔刻意留到最後才走,苻離果不其然巋然不動,似乎在與她進行一場無形的鬥争。
夏日烈陽如火,窗外的綠蔭都曬得蔫蔫的失了水分,蟬鳴此起彼伏,聒噪綿長。館内四面垂下的竹簾卻像是一道屏障,将所有的聲響、熱浪全部拒之門外,隻餘下沁人的陰涼。
反正講學的博士、助教們都走了,館内無閑人,姜顔一手撐着額頭,歪身靠在書案上,扭頭望着端正練字的苻離,從書卷後露出一雙帶着笑意的眸子。
盛夏的陽光從竹簾縫隙中投入,在苻離眼眸處留下一道窄窄的金粉似的光,當他擡眼的時候,那光便洇入眸底,如深邃的寒潭月影。他穿着一身輕薄飄逸的夏季儒服,卻遮不住眼裡的英氣,像是個少年儒将。
姜顔開口打破沉寂:“苻大公子是否有話要說?”
苻離行雲流水的筆尖一頓,在宣紙上沁出一團墨漬。
這人真是性子别扭,每次有話要說的時候,總不願先開口。姜顔手握着書卷輕敲鼻尖,心道:光盯着我有何用,莫非我臉上有答案?
正想着,苻離卻是慢條斯理地擱了筆,側首望了她片刻,方問道:“那日你的策論,究竟寫了什麼?”
苻離自認為《田賦論》也不算失手,不知為何,卻讓一直落于下風的姜顔奪魁。
姜顔答道:“《大明政績核定論》呐。”
“我自然知道你的論題。”苻離将雙手擱于膝上,目視前方道,“我不明白,本朝政績考核策略相對前朝已是十分完善,不知還有何可論。”
“十分完善?”姜顔伏在案幾上咯咯咯笑個不停,未绾的發絲順着肩頭傾瀉,如清泉流過,更襯得她明媚如斯。
這樣的女子,别人乍眼望去,最先留下印象的永遠是她過于精緻的容顔和乖張的性子,難免替她打上‘紅顔禍水’的烙印,苻離也不例外。但不知是何時開始,或許是她練箭練到滿手傷痕的時候,或許是她第一次赢過自己的時候,苻離對她的關注點便有些變化了。
姜顔笑得東倒西歪,見苻離一聲不吭地望着自己,她抹了抹眼角的笑出淚漬,反問道:“你知道我朝地方官員的政績考核,大多以什麼為标準嗎?”
苻離對答:“唐以‘四善’為考核标準,重視官員品性道德。到了我朝有所改進,以民衆富庶、糧庫豐盈為準,重視官員所創實績。”
“不錯。”姜顔颔首,随即眼眸一轉,望着苻離道,“那我問你,如何才能算得上民衆富庶、糧庫豐盈?”
“百姓不會流離失所,老有所依,幼有所食,為‘民衆富庶’;一年所納糧稅八萬石的州府,三萬石的縣則為‘糧庫豐盈’。”
姜顔笑了:“那你可又知道,每當一年秋冬考核之時,有多少州縣的父母官不惜調動府兵驅趕城中災民乞兒,在寒風凜冽的時節将這些衣衫褴褛、性命垂危之人趕出城外,驅至鄰縣,隻為了給上級制造‘民衆富庶,盛世安康’的假象以邀功?那麼冷的季節,若是碰上大雪,一城之隔的荒郊不知要凍死多少人,而這些,負責考核的監察禦史又可曾知道?即便僥幸存活,很快又會碰上鄰縣考核,于是這群乞兒流民又會再一次被驅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