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離說不出話來。
姜顔又道:“你可又知道,百姓的苛捐雜稅有多重,才能在填滿貪官污吏的肚子後再填滿州府的糧倉?”
那是一個苻離想都未曾想過的下層世界。在底層世界裡,虎狼橫行,人命如草芥,賤籍如蝼蟻。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問:“若真是苛政猛于虎,為何從未有人上報?”
“天高皇帝遠,他們大都沒能熬過上報的漫漫長路,便死了。苻大公子出身官宦貴族,自然知道朝廷是如何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而地方州縣的勾當,一點都不會比朝堂少。”
姜顔撐着額角漫不經心道,“若論運籌帷幄、制衡朝堂,我定不如你;但論地方州府救災治水,你定不如我。我不曾見過應天府諸多绫羅珠寶、仙樂歌舞,你又何曾見過天災時如烏雲鋪天蓋地而來的蟲蟻螞蚱?可笑我阿爹年年開倉放糧救濟鄰縣逃來的災民,從不驅趕他們,反而因此受難,年年政績考核都評為最末等。”
苻離微微挺直背脊,看向她的眼神更專注深邃。良久,他淡色的唇微張,平靜問道:“當局者大多喜歡粉飾太平,聽不得逆耳忠言,你如此揭開創傷,就不怕為自己帶來災禍?”
“怕啊,誰人不怕?”姜顔噗嗤笑了聲,而後才眯着靈動的眼睛,緩緩道,“落筆之前我觀察了太子殿下許久,見他為人謙遜有禮頗有君子之風,我才敢寫的。再者,考場之上李沉露使了美人計,而太子并未中招,可見不是昏聩之人。”
她倒是會盤算。
苻離嘴角一勾,笑容還未揚起,便聽見姜顔幽幽地補上一句:“何況,我若真出了什麼事,不是還有你祖父留給我的玉嘛。”
姜顔的本意是用這塊玉的恩情來換自己平安,落到苻離耳中,到有點恃寵撒嬌的意味了,好像仗着同自己有婚約,便可肆無忌憚。
也不算肆無忌憚,在自己可以容忍的範圍内。
苻離在心中暗自評論,望向她的眼神不似先前鋒利。他心情莫名暢快許多,重新執筆鋪紙練字,低聲道:“你就這麼笃定我會護你?”
聞言,姜顔覺着有些奇怪,心想:父債子償,你爺爺欠下的恩情該由苻首輔償還才是,同你苻離有何幹系?
然而這念頭隻在腦中轉了一圈,便被她忘卻。
興緻一來,姜顔不正經地玩笑道:“你們苻家若不應約幫我,我便去抱太子殿下大腿,攀上他可比攀上你們苻家有用多了。”
咔嚓——
苻離冷冷地捏斷了手中的筆,眼中好不容易聚起的溫度又散了個一幹二淨。
姜顔心眼大,非但沒被吓到,反而疑惑道:“苻大公子是買到假貨了?近來見你斷了好幾支
筆……”
話音未落,便見魏驚鴻抛卻翩翩公子的形象一路疾步過來,朝姜顔道:“找了你許久,怎麼還在這?快些起來打扮,東宮的掌事太監過來傳太子口谕了,點名要召見姜顔!”
“召見我?”姜顔指着自己,一臉錯愕道。
空中雲翳遮來,苻離的眉眼隐入陰影中,再次冷成冰雕。